學習(1 / 1)

事實證明,親身經曆的效果的確非凡。被帶著參觀了兩天工廠之後,皇帝的舉止有了立竿見影的變化;他不再整天嘀咕什麼旱災將至天下大亂,停止了定時召見鬼火少年的流程,縮減了賞賜平民的開支,甚至連眼神都變得清澈了——至少現在穆祺從旁勸導,再不會看到那種憐憫中帶著同情的目光。

——如今,劉先生終於明白,真正天真、單純、懷有不切實際幻想的,到底應該是誰了。

不過,穆祺還是太低估皇帝的行動力了。被震動後的消沉冷淡僅僅隻持續一個星期,武帝很快又找上了他:

“按你之前的說法,這種‘工業化’需要大量的知識。”

穆祺有些驚訝:

“自然。”

“需要大量的知識。”皇帝道:“也就是說,這種工業化是可以學習的。”

穆祺更驚訝了:“……是的。”

“那麼朕想學一學。”

穆祺眯起了眼睛。

在相處的這幾個月裡,他是領過皇帝的大教的——穆祺不是沒有嘗試過給大漢天團(尤其是武帝陛下)科普常識;但迄今為止,這種效果都相當之不理想。現代人常常稱呼頑冥不化者為老古董,而一個真·埋了兩千年,且生前就以剛愎自用而著稱的老古董,你要妄想改變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那肯定需要很長的時間。

——這麼說吧,共處幾十天下來,穆祺的教學進度還停留在《常用漢字的簡化》、《怎麼數數》,以及《安全生活小秘訣》上——換句話說,學前班水平。

(不過說實話,如果教學進度能突破學前班而升入小學的話,那聖上也許就不會搞什麼收買人心的大計了。)

所以,你大概也可以想象到穆祺聽到這離奇要求的錯愕與驚異。

按理來講,難纏的服務對象終於被外物所震懾改易,停滯已久的教學進度有望推進,這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好事。但錯愕之後,籌謀得逞的穆祺卻絕無大功告成的喜悅。他沉默片刻,甚至有些遲疑。

“……容我提醒陛下一句。”穆祺緩慢道:“這些知識相當艱澀、複雜、龐大,很難學出成果。難度很高。”

“朕知道。”

穆祺懷疑的抬起了眉,卻看到聖上神色從容,滿懷自信,居然——居然還絲毫瞧不出破綻來?

·

沒錯,孝武皇帝陛下還真是清楚的、明白的、毫無差錯的知道這個“現代知識”的難度。

雖然因為幾千年時光的隔閡,大漢天團對現代科學體係近乎一無所知,如今的進度也不如人意。但幸運的是,他們有一條非常好用的信息渠道——喔,這裡並不是指的笨嘴拙舌、口齒艱難,搞到現在才勉強教會基本常識的穆祺,而是指的霍去病。

無心插柳柳成蔭,先前拉攏耆老的措施雖然純屬幻夢,但卻有了意料不到的收獲;鄧老太太非常喜歡又懂事又好學的年輕人小霍,覺得他的懵懂無知,大概隻是年少失學引發的悲劇,所以同情心激發之後大開方便之門,很願意為他耐心解答各種疑問。

作為教育界裡浸泡了一輩子的人物,鄧老太太可太懂怎麼深入淺出,太懂怎麼細致入微了。穆祺解釋個電力解釋個紅綠燈規則都要扛吃扛吃費老半天勁(因為皇帝總要犟嘴多問!),而老太太與冠軍侯相遇不過一個多月,就已經指點著“小霍”掌握了粗淺的自然科學基礎,進度相當驚人。

教育也是講專業的,有的事情你不服就是不行。

當然,教育的進度能夠如此迅速,一麵是老太太水平的確高明,另一麵也是霍去病天資自成,一點就透(而且從不犟嘴,這一點非常重要),並不需要瑣碎繁雜的重複。師生配合默契,鄧老太太就對小霍相當之欣賞,還曾經幾次嗟歎,說以他的天資毅力,要是沒有“年少失學”,絕對能在很多領域大展拳腳。

這番話被原封不動的轉告了回來,並引發了皇帝不小的興趣。對於光輝了一輩子的大漢天團,一個小老太太的讚美其實也不算什麼;但誇讚下隱含的意思,就不能不激發一點微妙的漣漪:

如果冠軍侯能在一個多月裡進步迅速,那是不是說明,這些“現代生產力”背後的秘密……其實也沒有那麼艱深?

現代世界的力量當然夠強夠可怕,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戰勝;但孝武皇帝從來不是在強力麵前軟弱內耗、放棄鬥誌的人,如果力量已經強悍到絕無敵手,那麼就設法得到它、征服它、使用它;彆人可以用這種“生產力”創造奇跡,朕憑什麼不可以?

寇可往,我亦可……好吧,這話確實不大貼切。

打不贏,就加入;而且不但要加入,還要儘情吸收、儘情占領、儘情享用。皇帝這一個多星期安靜如雞,也不是受打擊後在搞什麼消沉自閉,而是暗戳戳地在私下觀察;他原本一直懷疑,如果現代“生產力”是基於知識所構造的,那麼這種知識很可能是嚴格的機密,需要清白的身份才能獲取;這種懷疑當然不好在穆祺麵前顯露,所以隻能壓抑沉默。但還好,他現在已經從鄧老太太的渠道中獲得了足夠的印證,可以掃清一切疑慮了。

“朕想多學一點,日後總有用處。”皇帝理直氣壯地提要求:“穆先生應該能答應吧?”

“……當然可以。”穆先生果然沒有拒絕:“但容我提醒陛下一句,這些知識非常龐大也非常複雜,就算竭儘全力,估計也隻能掌握滄海之一粟。”

“就算滄海一粟,那也總有一粟在手。”皇帝絲毫不以為意:“朕的心意不會動搖。”

事無慮不成,早在開口之前,武帝就已經通過冠軍侯做了全盤的籌劃。他現在非常清楚,現代知識體係固然高不可攀,但每一寸上都是建立在使用上;這玩意兒是學到哪裡用到哪裡,基礎的知識有基礎的作用,高深的知識有高深的好處。學到精深處當然可以功參造化,但就算隻學到小學學到初中,哪怕隻是死記硬背幾個化學方程和數學技巧,都能在實際中有意料不到的啟發。學海無涯歸無涯,但進一步總有一步的作用,進一步也自有一步的歡喜。

所以武帝的心思就很明白了。要想將現代知識體係囫圇吞棗是肯定做不到的,但既然這種好東西吃一口就有一口的好處,那當然是竭儘全力多吃多占,塞下一口是一口。

如果知識等同於力量,那獲取知識也就是獲取了力量。皇帝未必是什麼勤學好問的人,但在獲取力量上卻絕不含糊。他在地府裡表現得油鹽不進枯死如木,那是因為幽冥萬事皆空,實在沒有地方施展手腕;而今暖風解凍,枯木逢春,再重新接觸到全新的事物後,那種狂熱的、躁動的、永無止息的欲·望,也就理所應當的滋生了出來。

欲·望讓人充滿活力。武帝這種人很難有畏懼焦慮之類的精神內耗。對於他來說,朕看見,朕想要,那朕就一定能得到——理直氣壯,絕無疑慮,從來不需要考慮什麼拒絕。

顯然,即使相處不久,穆祺也能明顯感受到皇帝開口時那種炙熱的欲求。他疑惑之餘,都不覺沉默了片刻:

“這種學習是沒有捷徑的,可能要占用很多精力、很多時間。”

“那也沒什麼關係。”皇帝直接表態:“這些肯定可以克服。”

……好吧,這就是你自己要求的,委實怪不了彆人了。穆祺歎了口氣:

“陛下想要從什麼學起?”

通過鄧老太太的渠道,皇帝早就對學習計劃有了充分的準備。現在要學習肯定要從基礎搞起,但很沒有必要在詩詞歌賦和閱讀理解上上費什麼功夫,所以他毫不猶豫:

“那就先從《數學》開始吧!”

穆祺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好的。”

·

穆祺遵守承諾,當天就把小學初中到高中的教科書和教輔搬了回來,供三人團參詳研究。

雖然這幾個星期以來被現代世界的下馬威震得有點失態,但皇帝本質上還是個相當自信的人物。即使穆祺在送出教科書前已經反複警告過,他依然抱有絕對的信心,覺得既然冠軍侯能在自然科學上進展順利,那他自己也能在自然科學上一往無前;所謂“數理化比較困難”的說辭,隻能約束凡夫俗子,約束不了他這樣的天之嫡子,隻要自己稍稍努力,知識還不是手到擒來?

在收到數學教科書,仔細看完最初幾本教材之後,這種自信更加強烈了——小學數學無非就是四則運算,整體沒有超過《九章算術》的範圍,對於接受過頂級啟蒙的大漢天子,當然上手就會;毫無難度。等到一周速通小學,快步走入初中,那起步的正數負數和簡單方程其實也不難理解;直到——直到他進入了前所未見的“幾何“”部分。

總之,在辛苦思索了幾天之後,皇帝避開穆祺,將冠軍侯私下招了過來:

“去病,這個‘勾股定理’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