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演(1 / 1)

再隔日,裴澈照舊坐在二樓上。京城近日沒有重大事件發生,因此依舊沒什麼有用的情報。

對外他隻說自己出身自江南的一個富商家庭,誓要在外闖蕩出一番名堂,又錯估了京城的物價,把自己的店盤出去之後不知道該做什麼好,隻得終日在外遊蕩。

裴澈說這話時半遮半掩,叫有心人很容易就聽出實情來,同時也給自己反常的行為打了補丁,開店失敗,覺得丟臉嘛。

他這虛構的經曆一出,上來巴結的人少了不少。不過裴澈倒也樂得自在,他實在不願在沒必要的情況下和那些阿諛之輩交往,他們到了關鍵的時候也沒什麼大用。

剛一杯茶水下肚,店內打雜的夥計就到了裴澈麵前:“公子,您的朋友在鬆包廂裡等您,說要請你吃一盤酥油泡螺。”

這是說明楚亦要見他。他上了樓進了包廂去,隻見楚亦桌上放著好幾盤茶食。

楚亦用一種見了朋友的熟稔語氣說道:“你來了?坐,這盤酥油泡螺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來一點?”

裴澈淡淡道:“不必了,您知道我不愛吃甜食。”

楚亦:“那還真是可惜——咦,陸姑娘呢?前些日子不是說你要教她習字?”

裴澈回複:“這事恐不太可行。陸……姑娘她不太適合習字。”

楚亦有些好奇:“哦?此話從何說起?”

裴澈想了想:“她還沒有明曉如何是正確的學習態度,因此再繼續教下去怕也是無用功。”

楚亦用合起來的折扇一抵下巴:“不該這麼說吧。國子監裡的學生也不全都是樂意學的,也不妨礙人家把四書五經吃透。”

裴澈反駁:“但倘若連從哪學起都不知道,那這也隻是空談。”

“誒,話不能這麼說。你在開蒙之前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又並非生而知之者。”

裴澈沉默了,似是找不到什麼話說。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但我當時習字沒那麼慢。”

楚亦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與你一樣天賦異稟。何況聖人都是有教無類,你既擔了這活兒,也算得上是老師了,最好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比較好。”

裴澈垂下眼去:“銘記您的教誨。”

“誒,我就隨口那麼一說,”楚亦這時聽到了敲門聲,“進來吧。”

夥計端著一壺茶進來:“您要的普洱。”

楚亦道:“知道你喝不慣綠茶,特意給你點的。”

裴澈給自己倒了一杯,隱隱聽見外麵傳來些響動。

楚亦問:“外麵在乾什麼?”

夥計答道:“是那位陸姑娘在表演新的花樣呢。”

楚亦:“咦,她竟也不跟我們說一聲。你要下去聽一聽嗎……誒?”

他轉頭一看,發現裴澈已經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裴澈聽到了號角聲,那是他從前在父親膝下時聽到過的聲音。

號角聲悠久持續,從邊關再到京城,從年幼時再到現在,它穿過了漫長的時空,此刻又重新吹到了他耳朵裡。

不知那號角裡似有似無的低語聲,是不是在向他訴說著什麼?

他聽得一時間晃了神,又被一陣沉悶的鼓點拉了回來。鼓點的節奏算不得快,卻帶著周圍有節拍的事物一起。

裴澈甚至感覺此刻自己的心跳也要與這鼓聲保持節奏的一致。他走出了包廂的門往下望。

鬆包廂正對著對麵供陸宛音表演而起來的台子。一如既往地,台子上立著遮擋用的屏風,裴澈去張望也隻能勉強窺見她的發旋兒。

他的反應倒也不算稀奇。四周的聽眾從前沒聽過這頗有氣勢的動靜,被吸引了心神,也在豎起了耳朵,不自覺地伸長了脖子往台子那邊看。

但他們隻看得見屏風上青翠的竹節,與上次一樣。

逐漸地,人的喝聲加入了進來。他們不斷重複著一個“殺”字。這喝聲高昂又震人心神,甚至能叫人從這聲音裡就能聽出那支軍隊一往無前的氣勢。

一個人聲音裡的氣勢容易消散在邊關裹著沙子的風中,但一千個、一萬個將士的氣勢就凝成了最厚重的城垣,屹立而不倒;成了一把最鋒利的兵器,斬敵人於其鋒下而所向披靡。

這聲“殺”中凝了太多人的聲音,在整座茶館裡麵回環著,甚至震得整棟樓房的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然後是馬蹄聲,無數的馬蹄聲。裴澈知道,接下來該是兩軍的先鋒部隊開始交鋒。

而在過去的戰役中,裴澈的父親也該跟著那些部隊一起衝鋒陷陣了。他會騎在那匹名叫追風的汗血寶馬上,提著一杆紅纓槍,將無論是衝過來的敵人還是射來的箭矢都一柄挑於馬下。

裴澈果然聽到了兵器相撞的聲音。這次可不是幾對一圍毆的那種小兒科,而是無數人以生死相搏。

此刻對普通的士卒而言,其他問題都太過遙遠。若要活下去,此刻唯有將訓練時刻在自己身體裡的武藝用上。

他們隻有兩種選擇,在這裡被兵刃刺中而死去,或是殺死了敵人之後再尋找下一個敵人進行搏殺。

但這一切都隻是戰場嘈雜的聲音中的一部分。此外還有步兵為了給自己提振那股氣所吼叫出來的聲音,與微不可查的步履聲、馬蹄聲,還有他們被致命一擊時因為痛苦而傾瀉而出的喊叫聲。

興許是因沒見過這種場麵而不適應,大堂中已經有人因此露出了不舒服的神情,準備抬腳離開了。隻是他步履匆匆,臨了還被門檻絆了一下。

沒有多少人在意這個離開的客人,他們的心思都放在這場隻存在於聲音之間的戰鬥中。

戰場上所使用的武器絕不隻是刀槍劍盾,當敵人痛苦地倒在地上時,馬蹄與人足的踩踏也可以成為致命的武器。那種聲音相比於金屬碰撞的聲音要低沉,隱沒在聲音的洪流之中,但是裴澈聽到了。

但隨著騎兵大規模地入場,又有士兵用鉤鐮槍專門去絆倒他們身下坐騎的馬腿。駿馬倒地時的哀鳴與人類的聲音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隻可惜這聲嘶鳴很快也將被淹沒,最後消弭於無形。

聲音的大集合其實是由強減弱的過程,因為戰場上的戰士們在不斷減少。

正當陸宛音低頭在控製那個減弱的度的時候,她忽覺頭頂一痛。把那個襲擊了她的東西抓到手裡時,她發現是一塊一端有點尖銳的碎銀。

陸宛音不自覺摸了摸頭頂被砸到的部分,不至於流血,但那裡鼓了一個包。

她是很想把這個沒有公德的人找出來,但此刻分身乏力。陸宛音乾脆不去在意那頭頂上傳來的疼痛,繼續了下去。

當把敵軍的前鋒攻破,深入敵陣了之後該怎麼辦?哦對,應該是變換陣型,從左右兩翼去包抄要逃跑的敵軍。

“分雁形陣!”裴澈聽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吼聲,隨後這個命令被層層傳遞了下去。隨後交鋒聲減弱,腳步聲漸強。

他知道士兵這時該從一開始進攻的錐形陣法開始變換陣型了。這個速度不算很慢,很快將士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搏殺。

而這一輪不同的是,陸宛音刻意放大了敵方被殺得潰不成軍時的哀嚎聲。慢慢地,還活著的敵方其中一部分人已經開始求饒了。

陸宛音在模擬敵軍的求饒聲時改了改腔調,不用京城的口音,而是從記憶裡翻出來胡商習慣的語調來使用。

客人自然知道這敵軍是誰,有的客人去過邊關,深知域外外族燒殺搶掠的可惱之處。此時聽著陸宛音所模仿出的求饒聲,仿佛那幫蠻子也在自己麵前求饒一樣,相當解氣痛快。

在敵軍均被擊潰之後,將士們開始傳出自己這一方勝利的捷報,一開始隻是消息的敘述,逐漸地轉化為排山倒海的歡呼:

“我們勝利了。”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聽眾也被這響動裡的喜悅所感染,臉上揚起了微笑。

等到歡呼逐漸變弱直至消失,裴澈好像才恍然回神,一拭眼角,還好那抹濕潤還未下滑至臉頰。

這就是……父親從前不斷經曆的……戰爭嗎?

屏風推開,陸宛音再次向各位聽眾致謝。眾人再次爆發出了響亮的叫好聲。

陸宛音被叫好聲簇擁著微笑下台,正要去老位置看看那位中年人還在不在,結果她臉上的笑容沒能持續太久。一顆碎銀子再一次擊中了她的頭,力度比剛才還大一點。

她一摸,滿手的紅色。銀子沾上了血可就不是那麼好看了,尤其還是陸宛音自己的血。

這兩錠銀子夠醫藥費,但陸宛音怎麼看它怎麼覺得不爽。

陸宛音把銀子稍微擦拭了一下塞進懷裡,抬頭便見到一個滿臉倨傲的小廝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小廝一揚下巴:“我們少爺要見你。”

陸宛音滿心疑惑:“誰啊?”

小廝不耐煩地咂嘴道:“貴人的名字也是你該打聽的?跟我來便是!”說著便要拉扯陸宛音的手腕。

陸宛音被他拽著走,來到了柏包廂前。

小廝打開門,又從後麵推了她一把:“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