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1 / 1)

裴今楚感受著衣擺的拉扯,竟覺得這般不大不小的力量,叫他難以掙脫。在聽到綠珠那句“憐我”時,方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身前人,神色不明。

綠珠垂著頭,纖細脆弱的脖頸兒完全暴露在裴今楚眼底,他隻需要一句吩咐,這個大膽僭越的農女下一刻便能身首異處。他沒出聲,仿佛默許了這一切發生。綠珠也還是抽噎著解釋著一切。

一旁常德修剛從綠珠竟是女兒身的震驚中回神,聽見她這一襲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話,可畢竟是跟在裴今楚身邊,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中生存這麼久,對苦難多司空見慣,也不曾有絲毫動容。在他眼中,綠珠女扮男裝接近,便是其心不誠,按照以往,當誅。

思及此,常德修又偷偷瞧了眼,他落在裴今楚身後半步,自然是看不見太子殿下的神色,隻能看見那頎長身姿依舊挺拔如鬆,絲毫不為所動。可是卻也沒有任何動作。常德修在心中奇怪。

裴今楚盯著遠處平灣村的喧囂,耳邊是綠珠的猶似嗔怨的訴苦。直到她講到趙荷的背棄,目光才終於落到實處。

他垂頭,四目相對間,美人雙眸垂淚,麵頰上乾涸的血跡,竟像是作畫一般。裴今楚瞧見綠珠眸中的眷戀和依賴甚濃,一身嫁衣肖似天邊雲霞,這般姿態,這般境遇,如何讓他說出半個“不”字來?

不由得輕笑一聲,俯下身,兩指輕輕抬起綠珠的下巴,皎潔若高山朗月般的麵龐晦暗下來,竟然顯得幾分詭譎。

“帶你走?永不拋下你?”

綠珠毫不遲疑的點頭。

“那你又當如何回報我?”

裴今楚眸色幽深起來,一直以來,從未有人敢這樣對他,世人大多畏他,敬他,遠他。從未有人敢纏他至此。綠珠敢這般,也隻不過是應為無知者無畏。便是天真可笑,若是來日她知曉了自己的真麵目,又當作何?

綠珠隻感覺剛剛以來鼻尖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驟然濃烈起來,侵襲著她的五感。這股香氣不似之前在裴今楚身上聞到的淡雅清冽,竟然如此馥鬱濃烈,平添幾分不容抗拒的壓迫感。也似引誘蠱惑,絲絲縷縷,滲入心神,纏繞其間。

她感受到下巴上那隻手,著力很輕,仿佛隻是摩挲著貓兒。綠珠乖順抬頭,帶血的指尖輕輕附上男子如玉的手,一瞬不瞬的看著裴今楚。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此刻的裴今楚哪裡說不出的怪,但是又難以分神細想。下巴上的力道在她猶疑見驟然加重,仿佛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就要將其捏碎般。塗了口脂的紅唇勉強勾起一抹笑。

“自然是敬您,愛您,永不背棄。”

身上的殘存的氣力再也撐不住讓她清醒,綠珠眨了眨眼,隻覺得裴今楚的麵容忽明忽暗的模糊,最後意識陷入一片虛無。

————

“籲——”

馬車緩緩停下,綠珠一襲婢子穿的淺青色深腰襦裙,坐在馬車邊沿,雙手舉在額頭,阻擋了一部分強烈的陽光,麵上浮上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她眯著眼盯著車後跟著長長的隊伍。問起身旁的常德修。

“咱們還有多久到上京城?”這些日子,她也算是摸清楚了裴今楚的身份,原以為是四處遊學的世家公子。但是在看到他帶著的馬車隊伍,裡麵不乏各樣的商人打扮的人,又是朝著上京去的,便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是個商幫。

常德修也眯著眼打前麵瞧,一張老臉上也是汗涔涔的,春日裡天氣回暖,白天日頭又大,照得人也是焦灼萬分。他估摸著開口。

“應當是過了前麵的山頭,再行個兩日便到了。”

綠珠撇撇唇,卸了妝的麵容在春日暖陽下泛著瑩潤的光,心中有些氣餒,怎麼還要兩日?她屁股都快坐不住了。馬車車沿太硬,好幾次下車跟著其他人一起走路,但是每次沒一會兒,腳上的傷又隱隱泛痛。便隻好作罷。

裴今楚約莫是將她留在身邊當作了婢女,一些端茶侍奉的活兒都交與她做。綠珠想著便有些氣悶。從前在南平鎮的時候,他們雖然身份不太對等,卻也不是這般尊卑分明,綠珠放肆便放肆了。如今這般,叫她有些有些不自在。

這確實無法怪綠珠,她自小在鄉野間長大,從來沒人教過她禮儀尊卑,做不出那種奴顏婢膝的樣子。但是裴今楚畢竟救她於水火,雖然那日對裴今楚多是為了脫困的權宜之計,但是在心底,綠珠仍然是感激他那日的相助。

容國衣冠上國,尊崇禮製。門閥遍布,更是有五姓七望這般的望族。最是講就門第階級。他們也致力於將這種尊卑有序的風氣貫徹到底,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強製不同等級的人安守自己的本分。這種風氣在上層更甚。

不過“禮不下庶人。”像綠珠這般,便是如此。

綠珠往裡坐了坐,背靠在車壁上,將臉隱沒在車簷下。可靜默了沒一會兒,又躁動不安起來,她將半個身子扭起來,側身剛好是車窗的簾子,悄悄掀開一個角,透過縫隙想看看裡麵人在乾什麼。

一旁看到一切的常德修雙眉微粗,麵色有些不悅。綠珠這般毫無禮儀,以下犯上,若非他們殿下仁善,放在其他貴人身上,等來得結果不是打殺也是發賣。他剛想開口阻止,卻聽見廂內人淡淡的聲音傳來。

“進來。”

綠珠得了令,歡快的應了一聲。像條光滑的泥鰍般撩開門簾,鑽了進去。背影留給了欲言又止的常德修。

馬車內不可謂不華麗,廂內空間寬大,紫檀木製成的低案軟凳,錦綢覆上,雅致自然。旁邊玉質低架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書籍竹簡堆疊而放。三足玉華香爐中正暖香氤氳。車廂後部更是帷帳環繞,其中擺放著青玉圍邊涼榻,供人歇息。

饒是綠珠已經見過多次,卻仍然控製不住咋舌。當真是奢靡。不過想起裴今楚商人身份,又想到後麵跟隨的長長車隊,想必定是腰纏萬貫,富可敵國。

裴今楚正在習字,綠珠打眼瞧過去,遒勁有力字跡端方厚重,一筆一畫皆是筐在規矩之中。字如其人,綠珠感歎道。

裴今楚專注的寫著,不為外界所擾。待最後一字落筆,方才抬頭看向身前女子。眉目間帶著淺淡的笑意,若雲雪初霽。

“念給我聽。”

綠珠湊近去看,隻見宣紙上寫了一首格律整齊的長詩。她從前學的大多是一些七言五律,或者是一些名篇佳作,這般古樸的長詩好像不常見,她一字一句,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她低聲讀著,裴今楚便一手支頭,一手扣案,修長的指節極有節律的敲著,發出輕微響聲。眸光一錯不錯的落在綠珠身上,不帶絲毫演示。

綠珠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喉嚨發緊。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先生我讀完了。”綠珠乾巴巴的說。

裴今楚才淡淡收回目光,輕嗯一聲。“講的什麼?”

綠珠剛剛心思都在被裴今楚盯的渾身不自在上,哪裡會關心詩裡講的什麼。猛得被問住,張口又說不出來話。

裴今楚見她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卻也沒有絲毫動怒的跡象,薄唇微張,複誦詩中一句詞,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你隻需記住這一句便好。”

綠珠連聲稱是,麵頰浮上薄紅,也不知道是尷尬還是害羞。她隻以為這是一句表達忠貞的誓言。

裴今楚見她這般情態,斟茶的手微微一頓,旋即放下。心上兀得湧起一番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無奈縱容。他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眼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綠珠,開口道。

“為我斟茶。”

綠珠點著頭,竟是連話都不敢說,手忙腳亂的提著白瓷茶壺,倒著茶,毫無章法,甚至茶水最後溢了出來,她又低呼一聲,伸手去扶杯盞,然後又被燙的縮回手。

看著裴今楚,慌忙解釋,“先生,外麵日頭正盛,我許是被照的有些頭昏。”

裴今楚看著眼前,又聽到綠珠解釋。微微頷首,仍然是一派淡漠溫良,麵不改色。似乎相信了她的解釋。

綠珠打量著他的神色,微微鬆口氣,做了一個不太標準的側身禮,“我還是出去罷。”

說罷便轉身,也不等裴今楚說話。

“不必,留下為我研磨。”

裴今楚出聲,阻止了想要逃之夭夭的綠珠。她隻得溫吞的回身,咽了咽口水。伸手握住了硯台。

已經到了下午,陽光不似正午那般炙熱濃烈,和緩下來。漫不經心的穿過馬車的紗簾,與香爐內輕輕嫋嫋得香煙雜糅在一起,馬車微微顛簸著,不時有涼風徐徐透過車簾縫隙滲入進來。

裴今楚擱下筆,凝眸看著伏在書案上起伏得身影。綠珠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小小的縮在書案一角。一張小臉完全埋在臂彎,輕微的呼吸聲落入裴今楚耳中,已然是睡的香甜。

馬車一個顛簸,將綠珠交疊的雙臂打滑了一下,卻並沒有將她弄醒,反而是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她將臉側過來枕在左臂,一張恬睡得麵容露在外麵。正落入裴今楚眼中。

裴今楚目光從她被陽光照得焦黃的發絲下落,落在她雙臂下壓的紙張上。

那是他今天讓她念背的詩,她這姿勢極妙,堪堪有一句話沒被壓住,得以見天日。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裴今楚有一瞬間好似有些相信天意。他看著綠珠睡夢中無所覺察的麵容。她求他救她於苦海時字字泣血,句句懇切。

如今她已經達成所願。曾經向裴今楚承諾的一顆不可轉也的匪石之心是否能做到?

倘若做不到。。。裴今楚眸光驟然晦暗下來,全不似人前的高山仰止,光風霽月。他挑起層層紗簾,看著不遠處起伏的山巒,唇角勾起一抹寒涼的笑,竟然顯得有些陰戾。

背棄信諾之人的下場,想必她不會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