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後不必再來。”(1 / 1)

初春,昨個兒剛下過雨,街道被衝刷的很乾淨。街邊泥土被躲藏在裡麵的蚯蚓翻出來,還帶著久埋在地下的潮濕的泥土氣息。

城南早集上,春寒料峭的,來往的人往往趕上一陣風吹過,便不由得打個哆嗦,這冷風跟長了眼似的,偏往人骨頭縫裡鑽,凍得哆嗦。暗恨自己今早出門沒多穿件衣裳,平白受凍。

“珠丫,咳,竹子。你又乾嘛呢?賣完菜了等等嬸子,等會兒跟嬸子一起回去唄!”同村的南嬸嗓門頗大,嗓音尖利。吆喝得?恨不得從街頭到街尾的人都能聽到。

而她喊話的本人卻似乎並不想理睬,那人一身半新不舊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中等身量,鄉野打扮,似乎是營養不良,身材也不似同齡男子那般健壯。麵容清秀,卻也是會得女子喜愛的樣子。

許綠珠尤其煩她的破鑼嗓子和長舌頭,前幾個村西頭的寡婦不知道從哪找了個情郎,深更半夜私會的時候,被南嬸撞破,第二天整個村子都傳遍了,後來把情郎嚇跑了,寡婦在村裡再也抬不起頭,連門都不敢出了。

她想著,不由得加快了手上收拾攤子的速度,最後剩的幾顆新鮮白菜還沾著今早剛從地裡挖出來沾的泥點子,也絲毫不嫌臟。她就著鋪在地上墊著的長布抓住四個角輕輕一提,一個包著白菜的包袱被她背在了背上。

收拾完,綠珠才扭頭對著對麵攤子正盯著她瞧來瞧去的南嬸回以一個極為燦爛的微笑:“不了嬸子。我趕時間呢!下次吧!”說完也不等人回話,緊了緊包袱抬腳便要走。

“誒!你這丫頭,忒沒教養,我是你長輩知道嗎!你剩那幾顆白菜沒賣完就急著走,你要去乾嗎?”

走在前邊的身影頓了頓,回身快走幾步一把樓主了南嬸的胳膊,低聲道:“嬸子,不是說好在外麵就把我當作許竹嗎?我娘的藥喝完了,我正要去藥鋪抓些呢。”

她雖然是笑吟吟的看著南嬸,但說到最後語氣加重了幾分,也帶上了點厲色。

綠珠原本生得嬌憨無害,細看之下是個美人胚子。隻是常年鄉野間的糙養將她養的有些麵黃肌瘦,原本這個年紀的女兒家,身體也該抽條的窈窕幾分,可她身材確實乾癟,就像沒有汲取充足養份的野花,不到盛開的時候。

不過也正應為如此,她扮起男裝來才得心應手。不相識的人看起她來,隻會覺得是個尚未變聲,年紀稚嫩,早早便出來討生活的小兒。

南嬸聽著,本能的想多嘴反駁幾句,可是盯著眼前的小人兒,又想到她家裡的境況。話到嘴邊,又生生止住,算了,眼前人著實不容易,村子裡的人對綠珠多是可憐同情,攤上這樣的一大家子。

綠珠看著愣著的南嬸,又趕緊加了句:“嬸子,我看著你攤位上還有一點,你一個人不好拿回去吧,這樣我的驢車您給騎回去吧!城裡最近生病的人多,藥鋪肯定人很多,我回去晚也不放心驢車,您就順便幫我騎回去唄。”

這句話可說在了南嬸心坎裡了,她叫著綠珠就是想叫綠珠的驢車載她回去,這來的時候是綠珠載,回去可不得綠珠送嗎?要不是有求於綠珠,不然她憑什麼幫綠珠隱瞞女扮男裝的事。

其實村子離這裡也不遠,也就六七裡地,自己這麼多菜沒賣完,哪能背著這麼多東西走,那不是要累死嗎?綠珠嘴甜會吆呼,最會討巧賣乖,買她東西的人多,剩那幾顆白菜她年輕力壯的背著走回去不礙事。

南嬸如是想著,麵上也擠出市儈的笑容,她欣慰的拍了拍綠珠的手,自以為慈愛的說:“那行,你可要注意時辰啊,嬸子回去給你爹娘說你晚會兒回去!哦!還有你弟。“說罷,又高高興興地去吆呼著買菜了。

綠珠擺擺手,渾不在意。轉身又向著人群的方向小跑去了,殊不知南嬸盯著她隱入人群背影若有所思。

南平鎮還算富饒,水運也便利,各種稀奇古怪天南海北的食物和物件在街邊擺著也不稀奇,綠珠步履不停,穿梭在條條小巷裡,應為昨天下過雨,現在溫度也不高,深深淺淺的的小水窪時不時會應為行人走過的微風帶起陣陣漣漪。

她穿梭其中,小心翼翼的躲避著水坑,卻還是免不了鞋邊沾上泥點子。綠珠本是特意留了幾顆白菜,不打算再買東西了,於是目不斜視,從不在街邊小販的叫賣聲停留,直至走到一個糕點鋪,

“小樓一夜聽春風,明朝深巷賣杏花。”

這句詩就這樣突兀的,猝不及防的闖入綠珠腦海,綠珠不由得一怔愣,記憶裡那個人就一襲素衣,修長的手指握著泛黃的書本,溫潤的聲音似乎猶縈繞在耳畔,輕念著這句詩,在唇齒間反複斟酌吟誦。

綠珠抿了抿唇,長長的睫毛垂落,可惜她賣的不是杏花,是白菜。昨夜也聽到不是春雨,是男人的怒罵。她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乾癟的錢袋子,今天早上賣菜也才賣了七文錢,但是她還是咬咬牙,衝著糕點鋪的老板脆生生的喊著“老板!一份杏花糕。”

“好嘞!公子拿好嘍!”

提著沉甸甸的杏花糕,綠珠的心似乎也被裝得滿滿實實的。她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歌曲,七拐八拐走進了一條罕有人至的深巷,在一條略顯破敗的門口停下。

清了清嗓子,頗為熟稔且有節律的扣了三下門,語氣壓低。“先生。”

大門傳來門閂落下的聲音,在深巷裡回響。

“哎!”常德修剛打開一點門縫,門外的人就一溜煙進去了,順便把背白菜的包裹套在他伸出去的手臂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簡直比兔子還快。

聽到響動時,裴今楚其實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身上披著常德修又從行李中翻出來的墨色大裳,墨發半束,整個人站在那,清清冷冷。就像是一汪沉寂於山野間的冷泉,無人打擾也不起波瀾。

昨夜下了雨,屋頂原本補了瓦片的地方,許是補的不夠牢,被風吹開了,使得落下雨水又一次浸濕了書案上的書籍,墨痕就像山水畫般暈開。

他今日就又將這些書籍搬到院子裡晾曬,等曬乾了,再用筆照著原來的字跡描一遍。指節如玉的手輕輕撫過原本平滑如今卻凹凸褶皺的紙張,裴今楚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又想起了三個月前他剛了落腳南平鎮的樣子。

那時不似現在這般春暖花開,正是嚴冬。他受了父皇命,秘密來南平鎮調查知府貪汙一案。為了不引人注目,暫且租下了這個不起眼的小院。

偏巧剛租下,仆人來不及整頓,就等來一場雪落。雪淋濕了書籍,他就讓常德修把這書搬到外麵晾曬,不知是哪一陣風吹走了一張字,竟被綠珠尋了來。

她堅持不懈的挨家挨戶敲門要物歸原主,最終找到這裡來,裴今楚沒打算開門。可門外的人卻不停,最後還說明天再來。

實在是被她吵得煩了,才把人放進來,讓她留下東西趕快走。

可綠珠卻絲毫不理會常德修的逐客令,眼眸鋥亮,一下子跳到他麵前,抓著他的衣角,問他;“你是讀書人嗎?”

這一下卻把常德修結結實實嚇傻了,他呼天喊地的想把綠珠拖走,可這小子卻跟吃了熊心豹子膽般不死心的抓著他那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的衣角不放,嘴裡還不停問:“你可以教我讀書嗎?”

偏偏太子殿下卻也任由綠珠去了,隻是垂著眸子看著被扯住的衣角看了兩秒,似乎有些不解:

“教你讀書。”

綠珠忙不迭的點頭,小臉應為剛剛的掙紮有些通紅:“對!我想讀書!”

“鎮上有學堂。”

“我爹不讓上。”

“讀書乾什麼?”

“進京!”

“進京乾什麼?”裴今楚素來古井無波的聲音似乎帶了幾絲為不可查的嗤笑,常德修愣了愣,又趕緊晃了晃腦袋,把這個想法晃走,太子在他心裡就像是玉做的人,看似溫潤雅正,其實本質還是冷的,鮮少表露情緒。

“趕考啊!還有給我娘看病!京裡的大夫肯定比這裡厲害!”綠珠扯了慌,聲音有些弱了下來。

趕考是她瞎說的,一個女兒考不了試。給娘看病隻是其中之一的原因,不過另外的原因,就沒有必要說出來了,就當作是她渺茫的妄念以及難以同外人道的隱秘。

“先生,我之前啟過蒙,並非大字不識。我就想看看您的書,不懂的請教一下您,很省心的!”綠珠低聲哀求,眼中似乎希冀和點點說不出來微光。

裴今楚盯著綠珠的眼睛,無可無不可。可打那之後,綠珠每天按時按點登門拜訪,還時不時送點禮物,有時是白菜,有時是糕點,有時是小物件。有時主人會收,有時放到第二天也無人理會。

一次次被拒之門外,綠珠也不氣餒,終於有一次,那個向來關閉的大門輕輕開了一條縫,像是為她留的一般。

就這樣綠珠此後每日賣完菜來這個隱秘的小院,翻看那些被雨浸泡過後有晾乾重新描摹的書籍。她很少問問題,多是自己琢磨,怕裴今楚改變主意嫌煩她。隻有實在晦澀難懂的問題時,才問詢問旁邊神色淡漠的男子。

不過他的學識似乎格外淵博,綠珠問出得問題他幾乎不假思索就能回答出來,並且言簡意賅,通俗易懂。他確實是一個好心人,好老師。就像是一個人,故人。

因此綠珠從不吝嗇讚美之詞和仰慕之情。

起初裴今楚始終淡淡的,一派雅正端方,寵辱不驚的君子模樣。後來可能是是個人都經不住綠珠這般狂轟亂炸似的阿諛奉承。他會適當的給出一些回應,哪怕很微末。

隻是今天,他似乎心情一般。裴今楚愛甜,以往綠珠帶來的糕點他能默不作聲就吃三分之二,如今卻隻是捏著一塊杏花糕,吃了兩口就又放下了。默默盯著正在為他謄抄書本的綠珠出神。

綠珠有些被盯得發毛,感覺他的目光就像要實質一般,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來回橫掃。再也不能視若無睹了,綠珠轉身回望他裝作懵懂。“先生?這些書有些淋了兩次雨,已經沒法在辨認字跡了,我把一些沒法看的頁謄抄一了遍,夾在書裡了。”

裴今楚點點頭,似乎又沒聽進去。半晌,輕叩下茶盞,食指繞著邊緣摩挲。素來淡漠的眸子垂下來,睫毛灑落一片陰翳。

“你往後不必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