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隱情想讓本王主持公道?”宗棐忱自認擺出了平時文雅姿態。
“沒有,沒有啊。”席媽媽臉上堆起諂媚的笑,連連擺手。
“不是你,是她。”宗棐忱皺眉,這人的神情著實令他反感不適。
重綏聞言猛然抬頭,瞧見他不快的眼神,又看了眼席媽媽,緩緩低下頭,帶著遲疑,惴惴不安地說:“回稟王爺,奴家...奴家...”
宗棐忱愈發不耐,乜斜婆子一眼。席媽媽瞪著重綏的凶狠還未完全收回。
他慢斯條理道:“你不必管她,你不是說本王監察的大理寺是最中正的地方嗎?大理寺上管皇親,下斬士大夫。怎麼還怕冤你不成?如實說來就好。”
重綏像下定決心似的,倏爾跪下,語氣又快又急:“求元王做主,奴家本是懷安坊北門之東鬱家的孫女,奴家阿翁早逝,阿娘和阿耶早年外出再也沒有回來,隻餘奴家與阿婆相依為命。奴家六歲時被拐到雪青閣,後來奴家年歲見長想回家,雪青閣的媽媽就威脅奴家,說若是奴家不聽閣內人的話,擅自回家,就會殺了阿婆和奴家。還請王爺救命,奴家一定會報您的大恩大德。”她一邊說著,一邊牽起麵衣拭掉額頭上的細汗連帶著不住落下的淚水。
宗棐忱臉上的溫和刹那間斂去,隨著她的話轉而變得詭譎,他的目光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刃在重綏身上徘徊良久,卻什麼也不說。
低首的重綏長時未聽到他的回答,輕輕抬眼,那目光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小心翼翼與侵浸骨髓的柔意。
她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阿婆家就在元親王府後巷,他必然會起疑,但隨他查,也不會查到可疑的地方。阿婆幾十年前就住在那,他五年前才在懷安坊立府,又怎會想到有人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對他設局,隻待他跳入火坑。
“你先跟她回去,待本王查清楚定會還你清白。”宗棐忱一甩衣袖,回身離去。席媽媽有些不安地看著重綏,重綏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
宗棐忱邊走邊揣度,怎麼會如此巧合,讓他覺得這女子是有人專門為他安排的,但現在這一切都不能確定,他得查清楚。
其實隻要他不管那女娘的事,一切擔憂都可以迎刃而解,他也不會有彆的煩擾。
宗棐忱想起了後巷那個瞎眼老嫗,有下人對他說過,後巷的老嫗常在街上逢人就問,有沒有看到她的孫女。萬一這一切都是真的呢?老嫗的孫女就在眼前,他真的可以狠心視而不見嗎?宗棐忱捫心自問,他做不到。
宗棐忱也不想再在宴席停留,直接告辭離開勳國公府。
他的侍衛餘墨已在馬車旁候著。
“王爺。”餘墨抱拳,“您入府前吩咐我的事,屬下已經做好了。”
“上馬車再議。”兩人一前一後地進入馬車廂。
“駕,”噠噠馬蹄聲入耳,馬夫駕著馬回元親王府。
車廂內。
“王爺,屬下跟蹤了兵部司劉郎中,發現他確實在與安王那邊的人暗中接觸,看來安王與兵部也...”餘墨聲音越說越低。
“還隻是一個兵部司罷了,也不意味著全部兵部落於安王之手,不必如此喪氣。”宗棐忱把玩著腰上的玉佩,“另一件事,你務必儘快去查清楚,元王府後的鬱家,就是眼睛不好的那位老嫗。從她嫁入鬱家開始,直到現在,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還有她在雪青閣的孫女珠玉和雪青閣也一並查探明白。”
“是。”這是什麼事情?跟拉攏大臣有關?餘墨撓撓頭,有些搞不明白,但王爺的心思他一向猜不透,隻照辦就是了。
“王爺,還有一件事,明國公府的小公爺找過屬下,意在投誠,說若王爺願意接納他,今夜酉時三刻在山河樓相會。”
“蒼檤?”宗棐忱眉心蹙了蹙,他在猶豫,這明國公府如今在京內就像一根羊舌,靜靜的呆在那兒也會發出膻味,若想吃掉它又會嫌麻煩。
京城中沒人願意接近他們家,這一切也是他們家自作自受。
想當年,蒼檤的祖父蒼時與先帝從小一同長大,後來追隨先帝征戰,又為先帝擋過刀,二人是過命的交情。大良統一後,蒼時榮封明國公。但蒼時擋刀後身體一直不好,蒼檤還在肚子裡,祖父就去世了。
蒼檤的父親蒼尚,按照父親蒼時的遺囑將其歸葬祖籍,蒼尚三年孝期也需居於故地。蒼檤的母親雲芝當時已懷胎八月,經不起奔波,先帝準她留在京中。不承想蒼尚孝期奢靡享樂,被禦史台察院參奏,先帝震怒,本想判蒼尚二十年流放,但想到蒼時隻有一子,先帝悲憤交加,雖饒蒼尚一命,卻對他厭惡至極,下令蒼尚再不得回京。先帝不久殯天,當今聖上也一直謹遵先帝旨意。
聖上對明國公家不溫不熱,京中眾人也不敢與明國公府走得太近。蒼檤自生下後未曾見過父親,卻因父親之過受到排擠。如今他已弱冠,還未得蔭封,自是心急如焚。
“他為什麼不去找宗序讓反而找本王呢?”宗棐忱唇邊勾起一抹若隱若現的淺笑,自言自語著,仿佛已經看透了因由。
“也許是他覺得您比安王更厲害,他有點聰明啊!”餘墨拍著馬屁,嘿嘿笑道。
宗棐忱像看傻子似地望向他,身體向後傾,“閉嘴,你現在就去查本王交代的事。”
餘墨戛然而止,不是讓他回答嗎?怎麼又讓他閉嘴。
王爺的心,海底的針,餘墨腹誹道。
重綏等人回雪青閣等了兩天,已經等來了周將軍拒她入府的消息,卻還沒等來宗棐忱讓她回鬱家的消息。
重綏正在她的房內試新製的香,她給它取名相留醉。點燃後,香氣如夢如幻,沁人心脾,很能舒緩疲乏。
“珠玉啊!周將軍不肯接你入府,你就不要怪媽媽心狠了,我得跟你說說你接下來該去哪了。”席媽媽扯著大嗓門,聲量誇張又帶著喜悅,站在重綏房外喊道。
席媽媽推開的房門,見重綏還坐在實木鏡台前不緊不慢、悠然地點著線香。她都急出了一頭汗,珠玉竟似沒事人一樣。
她向門外兩側環視一圈才合上門,壓低的嗓音也藏不住急切:“怎麼回事?元王不會把你忘了吧?你不急嗎?”
這些問題毫無意義,重綏不想回她,用手將點燃的香氣慢慢撫至鼻前,“事到如今,急有什麼用呢?隻能儘人事聽天命了。”
“雪青閣把你賣了一千兩銀子,再有兩日,你就得去廣袖樓做頭牌,那兒可沒有什麼賣藝不賣身的規矩。”席媽媽坐上重綏身旁的杌櫈,彎腰靠近重綏,用手背連連拍著掌心,恨鐵不成鋼,廣袖樓是能去的地方嗎,“還有安王的事,我們也不能不做呀。”
席媽媽的兒子在安王手下做暗事,她也是安王的人,隻是鮮少有人知曉。
“元王本就是偽善狠辣之人,不願救我才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我們隻做最後一手,廣袖樓有個慣例,凡是有點姿色的新人,頭夜總是會進行拍價的,你將我後日入夜在廣袖樓的出價的消息散出去,若元王還有點良心,今日或者明日,最遲後日,就會把我帶走。其他的我們什麼都不要做,靜待消息即可,做得多了反而會引起他的懷疑,”重綏神情淡淡,仿佛不知道是她在被待價而沽。
席媽媽瞧她一個黃花大姑娘夷然自若,神色不驚,無絲毫不適,不禁暗暗佩服她,此女以後必有一番大作為。“那他不來呢?你去廣袖樓不怕?”
“我並不在乎這些,若他不來,廣袖樓可以贖身,我在那兒呆上幾個月,自然有理由拿錢自贖再回鬱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屆時還怕拿不下他。”重綏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冷哼一聲,這元王休想阻了她阿兄的路,也休想礙了她尋親的自由。
“怪不得安王讓姑娘來使這美人計,換了旁人,我還真想不出來誰有姑娘這般聰慧。”席媽媽一輩子都是辛勞人,自認重綏以後會飛黃騰達後,臉上不自覺地帶上了平時對貴人的討好。
重綏看不得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眼眶一酸,“席媽媽,你我也一同在這閣裡過活了十年,我知席媽媽需要在外人麵前對我凶一些,但私下對我甚是憐惜,我也未曾謝過媽媽,我離閣後,咱們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麵。”
席媽媽聞言,淚也不禁流下,“你要做的是件危險事,要好好保重自己。我那還有些銀兩,我在閣裡也不大用得上,你回鬱家時悄悄帶著,沒錢做啥都難。”
“本該是我孝敬您的,現在反而讓您操心,若我能事成,我一定接您出來享福。”重綏抹著眼淚,她何其有幸,遇上了阿兄和席媽媽。
“那我就等著乖閨女接我出去享福咯。”席媽媽噗呲一笑。雖不知她能不能事成,也不知是哪年哪歲能事成,但聽了她的話卻依舊覺得開心。
“哎呀,席媽媽你是不是笑話我呢。”重綏到底年紀小,麵皮薄,撲進席媽媽懷裡撒嬌。
元親王府書房。
“查的如何了?”宗棐忱坐在書案後,直視著案前的兩人,神情如常,側臉乾淨利落。
餘墨抱拳,“回王爺,那鬱家隻餘年過花甲的徐氏一人,她從小在是永平坊徐家長大,年輕時不顧爹娘反對,與鬱家兒子私奔,二人結親後,徐氏就一直住在懷安坊,就是府後。之後徐氏也從未回過徐家,她嫁的人不久就病死了,隻留下一個兒子。徐氏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大,說了媳婦,結果沒幾年兒子兒媳外出走商再也沒有回來,留下了一個六歲孤女,徐氏整日地哭,眼睛也漸漸不好,後來上街時跟孫女又走丟了。嗚嗚嗚,好慘啊。”
餘墨的阿兄餘力瞪了他一眼,“怎麼學不會穩重?”餘墨也知道他失態了,撇住嘴儘量不發出聲音,用手擦著淚。
“想哭的話等會出去再哭。”宗棐忱對餘墨的跳脫已經麻木,“徐氏一點異常都沒有嗎?”
餘墨正色道:“沒有異常,屬下打聽過她的左鄰右舍,這幾年徐氏眼睛愈發瞧不清後,都是鄰居在接濟她,基本上對她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雪青閣的人呢?”宗棐忱問餘力。
“珠玉當年與徐氏在西市走丟後,被人牙子送到雪青閣,入了樂籍,後來珠玉想回鬱家。但因她貌美價高,雪青閣不允並拿徐氏威脅她,還告訴珠玉隻要她攢夠一千兩銀子,就可以回鬱家,珠玉隻能一直留在閣中。雪青閣的幕後東家是商行會會長,平時沒少打點各路官員,雪青閣的勾當他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然如此,餘力你明日去賬房取一千兩銀子,找個麵生的人去雪青閣將珠玉贖出來。餘墨你也下去吧。”宗棐忱神情如常,垂下眼眸,繼續翻看刑部案卷。
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相互掣製。父皇的帝王之術使得如火純青,隻讓他監察大理寺和刑部,留一禦史台與他對峙,他還未收服禦史台,他的皇兄倒是抓住了機會迎娶禦史大夫周家嫡女。
宗序讓如今勢大,宗棐忱隻恨自己沒能早生幾年。
次日正午,宗棐忱正在刑部官廨上任,餘力帶著稍許急促的步伐走進來,“王爺,那女娘珠玉昨日已經被賣到廣袖樓,屬下去晚了。廣袖樓今夜要給珠玉辦梳籠會。”
“玎——”,墨玉筆杆落在筆擱上,發出一陣清越綿長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