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1 / 1)

猶憐[白蛇性轉] 粒菩肉 5635 字 2個月前

待鄉鄰的新鮮勁兒徹底散去了,許纖已將那兩把菜刀耍得虎虎生威,斬丁切塊,剁沫碾糜統統不在話下。

閒暇時還跟著申胭學了些包包子的技巧,從最初連咬三口都咬不出肉汁的厚皮包子,到後來幾個呼吸便可捏出均勻細膩透著油皮的十八褶。

申胭訝異,驚歎許纖的熟稔。

許纖微笑,申師長教導得好。

申胭飄飄然,完全忘記許纖揉壞了三斤生麵,連著幾頓都在吃硬如粗布的白麵饅頭。

許纖心想,果然,不管做什麼都是要靠題海戰術,隻要做得多了總能悟出技巧。

也是這是這個時候,她才發覺其實在第一次操刀時,沒有經驗並且為了保證儘快出籠,剁出的肉沫並不均勻,不免扼腕,覺得自己砸了申家鋪子的招牌。

申胭不在意道:“什麼砸不砸的,哪有這般嚴重?咱家包子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麼。鋪子是我娘傳下來的,她兒時就在為如今鄉親祖宗包包子了,我們一代一代地做,他們一代一代地吃。我也嘗過其它的鋪子,包子嘛,其實都大差不差,能吃出個什麼花兒來?就是咱家開得久,鄉親肯賞臉,品品包子情。”

許纖聽完,想起之前申胭說自己是她的表妹,問道:“祖祖輩輩相識至今,豈不是知根知底?忽的冒出我這麼一個表妹,會不會產生奇謠?”

申胭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你是不是我表妹那也隻是咱倆的事,再相識能曉得我有錢銀幾兩麼?再相識能曉得我月事何時訪麼?真要問來我還要說他們管得寬呢。”

這天打烊,申胭拉著許纖去保安堂瞧她腹部的那道傷口。

許纖醒後沒兩天就覺得渾身發癢,央著申胭想沐浴。申胭道:“你昏迷間我日日用濕帕為你淨身,怎會發癢?我瞧那帕子擦完乾淨的很。”雖然疑惑還是燒了幾桶水讓許纖清洗。

等脫下衣服,整個人光溜溜地站在浴桶前,許纖才知道為什麼會發癢,原來是手臂上、腿上、腹部的細密傷口都已開始結痂。

雖然能根據痛楚大概知道自己與體無完膚沒什麼兩樣,但真正看到紅的傷白的疤縱橫還是嚇了一跳。連自己看著都心驚,遑論申胭。

房裡沒有全身鏡,她低頭看著與地麵的距離,視角跟以前差不多,猜測也是一米七左右。勃發的三角肌和肱三頭肌像一條柔和的波浪,身後晃晃乎乎的燭光給肌肉刻畫出明暗,不用刻意吸氣就能出現溝壑的腹肌,以及肚臍旁那道像一把剪子生生紮下去又狠狠下劃的豁口。

軀殼與靈魂的不契合感又冒了出來。身高是差不多,但她以前是坐在辦公室的職員,無論在健身房裡怎麼加強難度都沒有辦法練到這般奪目。這是天賜的力量感。

許纖晃晃腦袋,唾棄自己明明得到一副夢寐以求的身材還心猿意馬。沒敢真的泡進水裡,隻好也拿過一麵帕子沾水輕拭,遇到癢處就隔著布料摁幾下,擦乾淨血絲就草草了事。

養了這麼些天,其它傷口的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腹部還時不時地疼幾疼,滲點血。

許纖覺得完全可以不用管,傷口嘛,有存在感很正常,隻是保養的時間長短問題,反正總歸是在進度緩慢地好轉。

申胭卻認為明明她本人恢複得那麼快,幾天就能下地行走,怎麼偏偏就唯獨那條口子磨磨唧唧的。

總擔心裡麵是不是藏了什麼石子碎沙磨得好不了,早就想再帶著許纖去藥堂看看,可惜一開始就為她治療的那位唐秋尋大夫恰巧去鄰縣出診。

申胭又不放心給其他大夫看,倒不是質疑醫術,隻是不同的醫者都有不同的習性和配藥方式,萬一配的藥恰巧跟許纖之前喝的藥相衝可如何是好?

唐秋尋性格溫厚體貼病人又有十足的耐心,醫術在縣裡也是榜上有名,她知曉許纖的情況,可節省很多徒增唾沫的借口時間。

這會兒一收到大夫坐診的消息,就立馬拉著許纖去了保安堂。簡單講述了她出診的日子裡許纖都喝了什麼藥,敷了什麼草,乾了什麼活。

唐秋尋一麵聽一麵觀察許纖的狀態及舌色,請許纖進了隔間躺在木床上,探手切脈。先是蹙眉,後繼鬆開,接著再蹙,微微歪頭,眼皮翻舞,上下轉睛。

申胭看得心驚肉跳,幾次欲出聲發問。

唐秋尋站起,探出三指在那條疤蟲周圍按壓,問道:“可痛?”

“不痛。”

下移三寸,問道:“可脹?”

“不脹。”

接著左滑兩節,問道:“可酸?”

許纖靜靜感受,唐霜在她沒出聲前依然保持著頻率按壓,最終還是搖搖頭:“不酸。”

唐秋尋皺眉道:“怪也,怪也。姑娘神采奕奕,氣血充盈,脈象平緩,並無沉痼之症。”

許纖道:“不怪,不怪。也許是我近來活動劇增,沒有循序漸進地乾活,身體一時承受不住。”

唐秋尋捏著自己的一縷發,遷思回慮,片刻後緩緩道:“我此去鄰縣,首為出診,次為學醫論述。恰得一藥方,有行氣通瘀之效,可願一試?”

申胭接道:“願意願意!”

正巧此時,藥童行禮告知有一四肢厥冷的病人正哆哆嗦嗦地在外等候著。唐秋尋表示稍後就去,隨即又喚來一藥童,寫下藥材名讓其為許纖抓藥。

她低聲念著,卻在最後一味藥時滯住筆尖,喃喃道:“是何物來著?嘶......交......交?交什麼來著......?”

最後一味藥?許纖下意識掃過那張已經滴了一滴濃墨的,寫滿藥材的紙。

“交......”

“交思。”

“對對對!就是交思,想不到姑娘也懂岐黃之術。”

申胭驚喜地看向她,“你?”

許纖看著藥童走到左側中藥鬥櫃的角落,拿出一把莖稈纖細暗紅,葉短於杆且為卵形的草。麵不改色道:“前天我們去福樓聽書,裡頭就提到了這味藥。”

申胭大驚:“有嗎?我怎麼不記得了?有嗎??”,可看著許纖沉靜的麵容又懷疑自己,懊惱道,“該死,看來我那會兒又跟茶友閒聊沒認真聽。”

說書裡自然沒提這味藥,以申胭的本事,就算跟茶友閒聊也不耽誤她陷進說書的世界裡,但她格外相信許纖,噥噥幾句也不糾結了,跟著藥童去付錢。

許纖沒什麼表情,呆站在原地。

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先是感覺堵在胸中的悶氣散開了,格外暢快。可下一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仿佛心臟下吊了一桶水,猛地下扽,連帶著心都向地底靠近了幾分。

許纖將裝著藥料的紙包接過,神色如常地道謝聽醫囑,與唐秋尋隨意聊了幾句。出了保安堂像往常一樣陪著申胭去福樓聽書。

福樓的說書先生算是一絕:書佳,口好,目光含情,手勢妥帖,藝技過硬,妙趣橫生。說到興起,還當起茶房,親自為書客們沏茶。或是請書客們自由發揮,想象事件會如何發展,隨後照著其中一位的想象調整書裡的邏輯,最後圓上結局。

申胭的唯二夢想,一是將包子鋪傳承下去,二便是成為如福樓說書先生這般能耐的說書人,講述一部自己編撰的精彩話本。

以往聽書,許纖也會沉浸在說書先生的語氣情緒裡,有時為有謀有智能征慣戰劈仙斬鬼的樊梨花感到讚歎;有時又深深欽慕才智卓越從容詠絮氣勢凜然的謝道韞。

可今天,她魂不守舍,心神飄忽,視線中隻有不停翻湧的肢體,一刻不停的嘴。

跌宕起伏的劇情飽滿立體的角色像一塊年糕,“呲溜”一聲就貼著大腦皮層滑過去了,雁過無痕。待申胭看過來或者想一起討論時,才重新集中注意力回應。

到家後便借口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許纖關上了廂房的門,宛如一尊泥像靜坐在床邊。

在準備離開保安堂時,唐秋尋隨口道:“幸好姑娘知道,否則按我這老家夥的記性,不知得等到何時才能想起。”說著就打開了話匣,她說那味交思在邊塞地區很常見,那裡的人民常用來煮水潤喉喝,但一於其他幾味藥融合,就有奇效。

這幅藥方也是聽到一位同樣去鄰縣出診的赤腳醫生那聽到的,保安堂的存貨還是很早前的一位病人治好病後送來的謝禮,平常都不怎麼用得到,所以漸漸就被埋在記憶深處,由許纖這麼一提,就立刻想起來了。

許纖又想自己昏迷時穿的衣服,申胭給她看過,僅是一件裡衣,整體玄色,繡有金絲,用料極佳,柔軟異常,相當引人注目,申胭就給她收進櫃子裡。

她將一切串聯起來,在看到翡翠就產生與權貴聯係的基礎上,她串起自己腹部那道長痕,以及肩頭的一道箭傷。

能不假思索就說出藥材名的原因隻有經常遇到,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射。要麼本身就是醫者,可她看著自己手上的繭,覺得不對,繭這麼厚,怎麼能細致地摸出脈象呢?

要麼,久病成醫。

想到邊塞,許纖最最最不願麵對的結果呼之欲出。她大膽猜測,也許本身是位征戰沙場的將軍。衣服的紋路材質,脫口而出的邊塞草藥,刀箭傷,對刃具的親切感,自身恐怖的愈合能力。

她想問問申胭,如今國內,是否真的有一位驍勇善戰又消失不見的將軍。

可這種衝動在她摸到門閂時又歇了下去。她很明白自己的性格,一旦問出口,可能就再也回不了頭了,非要將前因後果理個清楚才甘心。

如果一切隻是她的猜想那還好,但要是是真的呢?她真的是那位將軍呢?一位將軍落難,那部下會怎麼樣?她守護著的一方土地又會怎麼樣?可如果是真的她又能怎麼辦?代替這位將軍上陣殺敵拓寬疆土嗎?理清楚為何一個將軍會渾身是血地漂在溪水又有什麼用?她要報仇嗎?要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嗎?除了徒增憂思她什麼都做不到。

從小她就是個被父母長輩命令、被推著走的人,好聽點是循規蹈矩家長眼中的乖孩子,難聽點就是壓抑自我克製本性。

遲來的叛逆直到去外地上大學才漸漸勃發,舌頭上偷偷打出的圓釘,指間若隱若現的煙草味兒,肩膀的紋身。

每當放假她帶著這樣一身足以斷絕親情的裝飾坐在窒息的飯桌上時,總會既興奮又害怕。她實在好奇皆是教師的父母看到自己這幅樣子會露出怎樣一種嫌惡震驚的表情。

如果他們問為什麼要這麼做,許纖就能立刻回答你們忘了嗎?小時候我隻是對男同學做鬼臉吐了舌頭你們就說我是狐狸精,現在我吐舌頭就能嚇跑男同學。

在初二上學期的某天放學,我買教材隻是路過了一下吸煙亭沾了一點煙味,你們就非說我偷偷抽煙了,然後買了一包煙讓我抽完才能吃飯。托你們的福,我真的有點煙癮了。

還有明明都是小孩,為什麼被滾水燙透的我——你們的親女兒,全靠吃藥輸液愈合,但非要去借錢給領導的孩子植皮?

也許是父母老了注意力隻能放在帶的學生身上,也許是許纖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膽大,她將所有藏得很好。

直到畢業,她預想中天崩地裂的場景就沒出現過。反倒是她忙得找不著北完全忘記這些事的時候翻了船。

當時的許纖也說不清自己是種什麼心情,隻好把多餘的情緒精力發泄在考證和實習項目上。

過年家族團聚,某個親戚聽到許纖又通過什麼含金量很高的考試就誇父母的教育有多好、前瞻性有多高,不愧是特級教師等等。

許纖麵上說著,爸爸媽媽生養了我,我當然要聽他們的話努力拿證。

心裡卻想,等著看吧,我考的試得的獎都是自由的墊腳石,痛苦隻是我通向成功的養料,誰都彆想束縛我。

許纖一直認為成年的自己很勇敢,所謂好學生做的事她做,所謂壞學生做的事她也做。她的銳性在工作之後得到全麵的解放,領導、同事、屬下、對手,沒有一個人不對她稱讚,行業內的知名度大幅提高。

可與從前絕彆後,她坐在榻上曬著暖暖的陽光,回憶種種又對自己產生了一些疑惑,我拚命往上爬究竟是真的想進步?還是心底裡依然希望父母能聽到自己的成績時能誇獎一句?高薪高發展但全年無休真的有比現在身心都放鬆地發呆快樂嗎?

勇敢,究竟是對不聽父母話進體製但仍然過得好的報複,還是一種獨自打拚不用為任何人處理後果的自私?

許纖摸著門閂,看著木門上的花紋,說,我是勇敢的吧?

是勇敢的嗎?這與戰場上帶著鋒利與生死的勇敢截然不同。任何一點意氣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她沒辦法背負任何生命的死亡和家庭的哀哭。

她又問,我是勇敢的吧?

是勇敢的嗎?她本身是沒有武力值的,即使仍存著肌肉記憶,但並不懂得如何靈活運用。她看不懂局勢,看不懂排兵布陣,不懂如何配合自己的戰馬,不懂任何敵國敵人的弱點習性。一個對軍事全然無知的人魯莽上陣,難道不會因為自己的無知導致更多傷亡嗎?

可萬一這位將軍就是個頂梁柱、穩定軍心的存在,隻要出麵便萬事大吉,但她為了自己的安逸選擇淹沒於人海,引得士氣低落兵無鬥誌,將一場必勝的戰打敗又怎麼辦?

怎麼辦?這些問題憂愁她也無法向申胭傾訴,煩躁得無意識中接連掰斷幾根筷子。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周圍靜得她苦悶,仿佛置身於真空中,什麼都感受不到觸摸不到,隻有腦子裡不斷的猜測,不斷的血流成河,不斷的國破家亡在叫囂她的躲避:既然掌管了這具身體繼承了這個身份,那就要承擔該承擔的責任啊。

許纖狠狠按向腹部的傷,力道之重,裡衣顯現一道淡淡的紅痕。疼痛讓她暫時抽離,暫時擺脫了恍惚。

她在黑暗中,不知對誰說,或是對自己,淡淡道:“讓我想想,彆吵了。”

也許是思慮交加,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墜入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