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苟宅一片死寂。

這日正是寒露,京都已然有了冬日姿態。

主家苟老爺寅時上朝後卻再也沒見蹤影,午間遣了個小廝回來,形色匆匆,獨見了大少爺一人,之後,府上被大少爺看管得嚴實,護院們裝戴上藤甲,人手一柄重器。

後廂房,丫頭春苗貓起身,朝微微支開的窗低聲說著話,環顧四周警惕道:“姑娘,可還有彆的法子走?”

窗裡、屋內,姑娘也絞著帕子拿不定主意,她側坐在繡凳上,腳下細軟鋪滿一地,華服羅裙不及她容貌半分好,這會一對兒眉彎彎蹙起,一雙桃花眼微垂,如憐憫眾生的觀音像。

春苗輕手合上窗,守在一旁,她耐心地等姑娘想法子。

雖說姑娘不過是苟府庶女,可府中也就這麼一位嬌小姐,受儘家中父兄寵愛,姑娘長得好,心也善,平日裡對她們這些小丫頭不差,春苗很是衷心。

日光漸微,酉時家主仍未歸,怪異的是,府中卻漸漸鬆懈下來——大少爺有閒情換了身新衣裳。

“春苗,太太出屋子沒?”

姑娘的問話從窗間傳出,春苗回了句還未。

“走,我們走!”

“姑娘?當真?”

門被推開,苟家大姑娘瘦削的肩上背著厚重的行李,鼓鼓囊囊的,壓得大姑娘臉色發白。

“彆耽擱了,去莊子。”

大姑娘拿出不容置喙的態勢,春苗點頭答是,背起行李,一主一仆趁著西下日光偷摸走到南門。

南門是府上過采買的側門,人來往較少,這會更是空蕩無人。

春苗領著大姑娘出門,門外對街有一頭小驢車,是春苗爹的,昨日就被大姑娘安排停靠在此。

上了車,大姑娘臉色明顯好轉,她抓過春苗的手:“好春苗,你隻管信我。”

頓了半晌,又開口:“以後喚我黎姑娘吧。”

春苗點頭又點頭,她見姑娘闔眼養神,心裡湧上一股憐惜,這個字怕是從梨姨娘身上取的,姨娘去世得早,想必這些年姑娘一直都念掛著生母,真是可憐啊。

可憐的黎姑娘沉沉睡去。

待醒來後,她首件事便是吩咐春苗拉起簾子,夜裡田間土腥的氣味充斥鼻尖,春苗翻出一塊帕子,試圖替主子隔絕這股味道,黎姑娘沒多言語任憑春苗照顧。

驢車緩緩停下,春苗揭開門簾,露出一處小院,依山建起,獨有一番樸素可愛,院門前反常的亮著一盞燈,另一盞不知是被吹滅了,還是壓根沒點亮過。

“好像是到了,姑娘,您瞧!”

春苗回頭找主子的臉,隱在暗處的那張觀音相咧開嘴角,柔聲:“是了,我們的新家。”

輕輕叩響門環,一個粗矮的婦人拉開門,她側身站立,認出春苗身後人,才將門大打開,彎腰見禮,將主仆二人迎進院內,婦人又喊來兩個黃毛丫頭,才有春苗腰杆高。

“這是馬大婆,喜丫頭和樂丫頭。”

黎姑娘指著人向春苗介紹,她也一一彎身回禮。

主屋已經備好飯菜,春苗聞著味肚子忍不住咕咕作響,她聽見黎姑娘輕笑道:“你先用飯吧。”

兩個丫頭挑水燒去,馬大婆伺候黎姑娘回房梳洗,屋內隻剩春苗一人。

她沒敢坐在桌上用飯,挑選了隻有缺的陶碗,滿檔盛滿三勺黍米飯,站在柱子後刨食起來,目光依舊放在門口。

三碗飯下肚,黎姑娘換了身素白的衣裙進屋,月光追在她身後,春苗立馬放下碗。

“春苗。”

主屋內忽地暗了下來,原來是風從沒合緊的窗縫中鑽進來吹熄幾根燭,春苗的心也被風吹得隱隱不安。

“明天你去打聽下府中情況,隱避些,若我的行蹤沒漏出去,過段日子你還是家去吧。”

聞言,春苗立馬搖頭,她說自己本就是姑娘的奴婢,姑娘在哪兒她就在哪兒,求姑娘彆遣她回去。

黎姑娘歎氣:“你是個好孩子,明個帶上這塊玉,如何處置全憑你,也給家裡留下點念想,以後你跟著我,便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春苗接過白玉佩,上麵刻著黎姑娘的舊名——姣,她不由得悲從中來。

明天起,這世上再沒有苟家大姑娘苟姣姣,春苗想著黎姑娘的不幸,又想到自己,與親人生離,還好姑娘垂憐,這塊玉足夠爹娘還有弟弟們好好生活。

她緊握玉佩,下跪,紮紮實實磕了三個頭。

笠日,還沒等雞鳴。

春苗駕著小驢車就往城裡趕,遠遠見到城牆,卻看到牆頭上掛滿白幡,再往前走,卻是無法再前行。

人群在逆行,麵上都帶著恐慌,春苗耳邊飄過言語——

“亂世將至啊。”

“天要亡我大乾!”

“快歸家快歸家,要亂了。”

恍惚中春苗抓住路人問:“發生什麼事了?不能進城嗎?”

“駕崩啦,你瞧那幡旗百把,隻有天子薨才會這樣。”

“皇帝死了?那,那是不能進城了嗎?”

“進城?小丫頭,你可知昨晚發生了什麼?京都裡的血怕是已經流乾啦,這會是死城一座!亂臣賊子啊亂臣賊子當道!

有想闖城門進去或是出來的,皆被當場射殺,你沒瞧見,城牆下屍橫遍野,有外頭的人,卻更多是裡頭扔出來的!京都已成地獄,這世道要亂了,小丫頭你快家去吧。”

身下的小驢染上人群裡的焦躁和恐慌,哼唧怪叫起來,春苗隻好牽著小驢掉頭,順著人流遠離京都。

霎時,城牆上的白幡簌簌作響,傳到每個人耳中,催促著逃散,聲響大得仿佛天地在哀嚎,春苗回望,快回家,卻是再也回不去家。

“姑娘!”

步履不停,待回到莊子門前,春苗才發覺自己雙腿已經軟成麵條了,她從小驢身上摔下,扯著嗓子高喊,“皇帝死了!都死了!”

“喝口水,彆怕,慢慢說。”

入口是甜滋滋的蜂蜜水,春苗抓住椅子把手,狠狠吐出一口氣來,這才找回神,她將城外見聞一五一十說出。

末了,春苗猶豫道:“府上,隻怕……”

說完,她垂下眼,怕見到姑娘傷心的樣子。

安靜了好一會,春苗才聽見黎姑娘的聲音。

“玉呢?”

玉佩!春苗搜摸自己身上,小袋、袖間都沒有尋到玉佩,她心道不好,肯定是擁擠混亂中丟了!

春苗吞吞吐吐說出玉丟了,羞愧難當,可意外的是,她心中的不安反倒消散,“丟了玉,想必是天意,讓那玉替姑娘擋災了。”春苗搜刮著說辭好讓自己丟玉的罪輕些。

“擋災啊,那便作罷吧。”

這樁事,落到春苗頭上也隻剩這句輕飄飄的話,她就說,姑娘是最心善的。

皇帝死了,晚飯還得吃。

黎姑娘吩咐道,將莊上值錢的物件全都整理出來,大件挖坑藏起來,細軟都帶上身,衣裙全換成結實的粗布短衣長褲,以及晚飯——“把雞鴨全宰了,做頓好飯來。”

“如今連天子……”黎姑娘有意避開死字,“馬大婆和兩丫頭常年替我看護宅子,春苗更不說,在苟宅伴了我那麼多年,從前的事都不做數,我也不敢托大自稱主子。”

兩個小丫頭擺出哭臉,春苗也咬緊牙。

她生怕黎姑娘扔下她們,平日裡放奴歸家也不算樁好事,更何況現在。

可是,春苗依舊體恤黎姑娘,她也難做,她再心善也顧不得奴婢。

春苗又一次怨恨自己,若自己是個小廝,這會還能護上主子,不至於被拋棄。

春苗上一次怨恨自己是個女人時,還得屬爹娘求了體麵讓弟弟歸良籍,若自己是長子,也能不作奴仆,出去做工或是讀書考試。

“快彆皺眉頭,一個個都是死心眼的,我這會丟了你們,豈不是丟了良心?”黎姑娘的話又響起,“以後,你們不用當我是主子,咱們就是一家人,彼此間相互扶持才能在這世道活下去啊。”

馬大婆拉著丫頭們給黎姑娘磕頭,姑娘擺手讓他們起來,春苗還沒跪下去就被扶起,女人們哭花臉,相互緊握著手。

“用飯吧。”黎姑娘道。

春苗躊躇著不敢下筷,這還是她頭次上桌吃飯,喜丫頭夾上一筷子肉到她碗裡,春苗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著,真香啊。

皇帝死了會有新的皇帝上任,皇權交替中城郊官道上已跑死馬兒,天子駕崩的消息從京都發送到各郡縣,何人謀逆以及新皇登基的消息卻遲遲未聽聞。

京都,王朝的政治中心,居然出現了空白期。

“拖不得了!姑娘,咱們得去鄂州啊。”

一夜未好眠,初生還冒著涼氣的晨光照著黎姑娘,她的眉緊緊蹙著,馬大婆領著三個丫頭直挺挺跪著,看向黎姑娘的眼神全是祈求。

“去吧。”

隨著雞鳴,黎姑娘的話中帶著千萬個不願。

還是啟程,南下前往鄂州,五人一驢上路,馬大婆讓大家捆住頭發,又往麵上、領口塗抹汙泥。

停停走走,女人們腳程練出來,倒也不覺得難走,半月多餘,還是沒半點新皇的消息,路上漸漸多流民和盜匪。

太陽照常升起,春苗走不動了,她又餓又渴,身後兩個小丫頭也沒了半點力氣,馬大婆掰開僅剩的乾糧分給大家。

“姑娘,吃食不夠了。”

避開三個孩子,馬大婆向黎姑娘訴苦,“姑娘的驢是不敢動的,懇請姑娘讓我再去籌些來吧。”

黎姑娘此時狼狽的樣子比馬大婆的枯麵皮還要瘮人,她坐在日頭下,臉瘦得凹陷,半晌她開口,唇瓣灰白緊緊粘在一塊,扯動吐字之時唇舌皸裂,微小的褐色血珠冒出頭,黎姑娘舔著嘴,說出的話是:“我不好,鄂州這段路害得孩子們受苦了啊。”

聞言的馬大婆神色驟變,撲跪在黎姑娘身前,把頭低到姑娘腳下的泥土中去,她幾乎是哀切地祈求:“姑娘心好,都是老婆子的錯,隻最後一次,馬上就到鄂州,日後便是順暢美滿,再不會流落荒野、缺衣短食了啊。”

幽幽歎氣響起,馬大婆知道黎姑娘是答應了。

“馬上到鄂州了,休整一下再行進。”黎姑娘叫來三個丫頭,說起舊日裡關於鄂州的風土人情,引得大家心馳神往,忘了疲憊和饑餓。

晚一點,馬大婆回來了,帶著吃食,春苗心下驚訝——她竟然沒察覺馬大婆離開了。

更讓她心驚的是,越往南越是彈儘糧絕,流民遍野的周遭,哪裡又能討得來吃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