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燈走進二中校園的時候，夕陽的餘暉隻剩下幾縷較為微弱的還盤桓在老舊的教學樓上。

阮瀟臨的教室是一樓樓梯口右手邊第一間，教室門口有兩棵溜尖的綠色鬆樹，像挺拔的忠誠的守衛。彼時，校園很空，並無幾個人走動。陳燈一進校門，便看到阮瀟臨。他搬了一條長凳坐在教室門口，一邊等她一邊安靜地看夕陽。

這本是一副安寧、靜謐的畫麵。

可在陳燈眼裡看到的，卻完全不是這樣。她因她所看到的場景呆住了，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

是因為夕陽光線太昏暗朦朧嗎？還是因為教學樓太老舊？應該是兩者兼有吧，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此刻，呈現在陳燈眼前的，不是安寧、靜謐，而是一副空曠、荒涼、渺遠的暮景。仿佛一副褪色的、年代久遠的老照片，仿佛是處在很遙遠的時空裡的一張圖畫，裡麵藏著悲傷的故事。

陳燈知道，在阮瀟臨心裡有那麼一個角落是幽暗閉塞的，那裡寸草不生，風聲肅殺。以前，她曾在他的臉上看到過蛛絲馬跡，看到過他被一些陰霾揪住不放，可是，今天，她卻仿佛親眼所見他的內心——這是一個詭異的傍晚，那片暮景像是一張魔鬼的臉，變幻出阮瀟臨空曠、荒涼、孤獨的內心，把他的心赤裸裸地展現在陳燈眼前。

阮瀟臨獨自坐在那空曠的暮景中，是那樣的孤獨，仿佛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

陳燈慢慢走過去。可她走近了竟發現，阮瀟臨臉上其實洋溢著一個令人沉醉的笑容。

“嗬”，她舒了一口氣——“剛剛不過是幻覺而已”。可是，那幻覺在她心裡激起的驚悸卻那樣真實。

阮瀟臨看著陳燈笑，右手輕拍身旁的長凳，示意陳燈坐下。陳燈坐下後，阮瀟臨看著眼前隻剩下很小一片橘紅色的天空，說：“天空很美吧？”

陳燈看過去，說：“嗯，很美。太陽都落山了，我來得太晚了。剛剛太陽沒有落下的時候是不是更美？”

阮瀟臨說：“嗯，夕陽很美。我看了很久。”

陳燈說：“要是我早一點到就好了，就能和你一起看夕陽了。我好像從沒有認真欣賞過夕陽。”

阮瀟臨說：“沒關係。夕陽每天都有。”

他們又一齊看向天邊的那片紅霞，看那片美麗的天空。

阮瀟臨問：“陳燈，你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是什麼？”

“最浪漫的事情？”

陳燈腦海中霎時響起了那首老歌的旋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老到我們哪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陳燈說：“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嘛，就是和你一起去看一次太陽從西邊升起。”

阮瀟臨疑惑，問：“太陽從西邊升起？”

陳燈點點頭，說：“嗯。地理課本上不是說在高緯度地區，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是可以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我想去看，去感受一次。我們長大以後一起去，好嗎？你想不想去？””

阮瀟臨笑著說：“好啊。我們一起去。”

陳燈問：“那你呢？你覺得最浪漫的事情是什麼？”

阮瀟臨看著眼前隻殘留著落日餘輝的天空，一臉笑意地說：“我覺得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像現在這樣，和喜歡的人一起並肩看夕陽。”

陳燈聽了，心有歡喜，因為阮瀟臨剛剛又在表白她是他喜歡的人。可又有遺憾，因為，今天她沒有陪他看一個完整的落日。她說：“阮瀟臨，下次我們再一起看。夕陽每天都有，以後我們會看到很多很多美麗的夕陽，看到很多很多次完整的落日。”

阮瀟臨笑著說：“嗯。”

天邊的那點光亮在他們的注視下終於還是消逝得毫無蹤跡。

阮瀟臨說：“外麵光線暗，我們進教室吧。我有東西給你看。”

“嗯嗯，好啊。”陳燈歡快地點點頭。

阮瀟臨把長凳抬回自己的座位，讓陳燈坐下，然後走到教室門口去把燈全部打開。

陳燈看著阮瀟臨移動的身影，恍惚回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副孤獨的暮景。那感受真的太怪異了。自然景色是無言的，然而卻有莫大的震撼的力量，那裡麵應該存在著一種神秘，所以能在人的心底催生出各種奇妙的感覺。

她正恍惚時，突然間，她仿佛受到驚嚇一般，從凳子上彈起來。原來是阮瀟臨來到她身旁正要坐下而她沒有發覺。

阮瀟臨也尷尬地再度站起身，問：“我可以坐下嗎？”

陳燈一時手忙腳亂、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我剛剛出神了，沒注意。你坐，你坐，你快坐。”

他們倆這才坐下。陳燈暗暗在心裡為自己的笨拙行為嗔怪自己。

阮瀟臨從課桌裡拿出那本《初吻的左臉頰》，問陳燈：“還記得這個嗎？”

陳燈說：“當然啦。我送你的書嘛。你放在教室啊，我還以為會放在宿舍呢。”

阮瀟臨說：“時而在教室，時而是宿舍，當然，主要取決於我在哪裡”。

“哈哈。原來如此。”

他是在說他時常攜帶，人在書在。

這本書，陳燈還從沒看過呢。她從阮瀟臨手裡接過書，翻開一看，卻見扉頁上有阮瀟臨俊秀的筆跡，寫著：陳家有女初長成，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陳燈心裡甜得像蜜糖。她問：“阮瀟臨，你很想見我嗎？”

阮瀟臨輕聲回答：“嗯。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陳燈說：“我也很想見你。每天都想，時時刻刻都想。要是我們倆能在一個班級就好啦，天天都能見到，不管做什麼都能一起。”

阮瀟臨說：“還是不在一個班的好。”

陳燈問：“啊？為什麼啊？”

阮瀟臨說：“你還想不想學習啦？”

陳燈泄了氣，說：“對哦。還有學習。如果真跟你在一個班，我可能一點學習的心思都沒有了。”

阮瀟臨說：“陳燈，你也寫一句話在上麵，好嗎？” 他拿出一隻碳素筆，取下筆蓋，遞給陳燈。

陳燈問：“我寫什麼呀？”

阮瀟臨說：“都可以，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陳燈點點頭，說：“嗯……讓我想一下。”

她把兩手的食指和中指搭在太陽穴上，作沉思狀。然後，她在扉頁上寫下這樣一句話：阮瀟臨，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永遠守護你。

阮瀟臨當然很開心，但同時他又疑惑，問道：“為什麼你總說要守護我呢？你是女孩，我是男孩，應該是我來守護你才對。彆的女孩也都希望自己是被守護的那一個。”

陳燈笑笑說：“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想守護你啊。”

這並不是實話，可是實話她說不出口。

阮瀟臨也笑，說：“不管怎樣，我是男孩，從今以後讓我來守護你。”

“嗯嗯。好啊。求之不得”得到阮瀟臨這樣的許諾，陳燈當然更開心、更幸福地點點頭。

阮瀟臨說：“這是我們的幸福的約定。”

陳燈再次點頭，說：“嗯，我們幸福的約定。”

他們的眼神彼此交彙，然後停住。

在一段甜蜜的感情裡，總是有太多這樣的時刻，他們的情意從眼睛漏出，於是彼此沉溺於對方的眼神，久久不願移開目光。

陳燈隨意翻看《初吻的左臉頰》時，阮瀟臨從他的課桌裡拿出一張數學試卷，說：“你數學好，想問你幾個數學問題。”

陳燈嚇得連連擺手，說：“啊？我才高一，怎麼做得來你們高二的題？”

阮瀟臨說：“這就是高一的題。我們已經在上複習課了，從高一開始複習。”

“哦，原來是這樣啊”。陳燈這才接過阮瀟臨手裡的試卷，看起題來。她本以為難住阮瀟臨的會是很難很難的題。可是，剛看完題目她就知道怎麼解了。

阮瀟臨翻開他的草稿本，翻到乾淨的一頁，左手拿著草稿本，右手拿著筆，等待陳燈。陳燈一看完題目，他便把草稿本和筆遞過去。

陳燈說：“我好久沒見過這麼正式的草稿本了。”

“嗯？草稿本還正式嗎？”阮瀟臨疑惑地問。

陳燈說：‘我從來不用草稿本，我都是在那些輔導書、練習冊上打草稿。那些書老是被我畫得話七八糟的，試卷也是，考完之後都被我用來打草稿了。所以，這一本真的很正式。”

阮瀟臨玩笑說：“這可不符合我心目中好學生的形象啊。”

陳燈說：“那我就改變你心目中好學生的形象。好學生也不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開始給阮瀟臨講題。

阮瀟臨聽完後，說：“這麼簡單。我怎麼覺得你比我們老師講得還簡單。”

陳燈說：“那是！我覺得我有這方麵天分誒。我之前給我表弟複習過英語，補了一個假期，開學之後他的英語就從40多分提到了90多分。”

阮瀟臨朝她豎了一個大拇指，說：“嗯，是的，你真的很棒。”

陳燈說：“阮瀟臨，我突然發現現在這樣也很好。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還可以一起學習。我們以後多多這樣，好不好？一起學習，互幫互助。”

阮瀟臨說：“好啊。不過，肯定不是互幫互助，而是你單方麵幫助我。”

陳燈說：“也很好啊。如果我在任何地方能幫到你，我高興死了。能幫到你的我全都願意。”

說話間，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他們抬頭一看，看到一個戴眼鏡的女孩攜著書本走進來，應該是獨自來學習的。他們不想被打擾，便轉移陣地到七星公園。

到公園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們從側門進去，在假山之中找了長凳坐下。

阮瀟臨總是會為他們的每一次見麵做很多準備，今晚當然也不例外。

他對陳燈說：“我想讓你看一部電影，是我最喜歡的。”

陳燈問：“是周傑倫演的嗎？” 周傑倫是阮瀟臨的偶像，許嵩是陳燈的偶像。他們常常彼此談論自己的偶像。

阮瀟臨說：“嗯。這部電影，我已經看過五遍了。”

陳燈驚歎地說：“五遍？你竟然能看這麼多遍啊。不過，我想，如果許嵩也拍電影，我肯定也百看不厭。就像他的歌我百聽不厭一樣。”

阮瀟臨說：“期待他的電影，到時候我們再一起看。”

“嗯嗯。”陳燈點點頭，她問：“是什麼電影啊？”

阮瀟臨說：“不能說的秘密。”

陳燈不解，說“啊？怎麼馬上要看了，你還賣關子啊。”

阮瀟臨笑笑，說：“《不能說的秘密》，這就是電影的名字。”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我沒聽過”。陳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他們此時是相對而坐的。要一起觀看電影的話，肯定要坐在一起，阮瀟臨看著陳燈，問她：“我可以坐過來嗎？”

陳燈有些窘迫地說：“可以啊，可以的。剛才隻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嘛。”

啊！她真討厭自己，在教室裡阮瀟臨坐過來時她為什麼要嚇了一跳啊。

阮瀟臨笑著坐到她身邊。

手機屏幕小，電影播放時，兩人隻能儘量靠近才不至於看不清楚。距離太近，反而讓陳燈有些緊張，她始終保持著一個彆扭僵硬的姿勢一動不敢動。阮瀟臨的手托著手機，手酸的時候，他就換另一隻手。

陳燈看得不是那麼的專心，她不時把目光從電影上移開，去偷看阮瀟臨的側臉。心想，如果能靠在他的肩膀上來看這部電影該多好啊。那一天會很快到來的。高考結束以後他們可以擺脫一切的束縛。

當看到小雨和葉湘倫剛認識不久，他們就可以互相用手指點對方臉頰的時候，陳燈覺得驚奇，說：“他們關係發展得好快啊，才剛見麵誒。”

阮瀟臨說：“是啊，不像我們，認識那麼久了。我坐你身邊，你還會嚇一跳。”

“哎呀”，陳燈嬌嗔說：“那是那樣啊。真的是意外嘛，我走神了，沒留意你回來了。”

阮瀟臨笑笑，說：“我開玩笑啦”。

陳燈嘟囔著說：“我知道。”

看到最後，葉湘倫穿越回去找到小雨，陳燈舒了一口氣，說：“還好，最後在一起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阮瀟臨卻笑著說：“不對，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哦。完整的話應該是 ‘祝’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燈沒反應過來有什麼差彆，懵然地說：“啊？有什麼不對？”

阮瀟臨說：“有情人終成眷屬前麵總是有一個 ‘祝’字的——‘祝’有情人終成眷屬。天下有情人並不都會終成眷屬，所以世人在前麵加上這一個‘祝’字，祝福他們能夠終成眷屬。你不覺得這句話其實挺悲涼的嗎？”

陳燈愣住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聽這樣一番解釋。這句在她看來是最美好的祝福的話頃刻之間竟變成一句最悲涼的話。

因有情人並不都會終成眷屬，所以“祝願”有情人能終成眷屬。

她花了好久才把這句話消化了，然後說：“可那些最終沒有在一起的人，還是因為不夠喜歡，不夠堅持吧？那麼，他們也不算有情人了。真正有情的人會終成眷屬的，因為他們一定會堅持下去。”

阮瀟臨說：“唔……或許沒有簡單吧。”

陳燈說：“能有什麼難的呢？太陽都能從西邊升起。隻要堅持，沒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

阮瀟臨笑笑，沒再說話。

電影結束後，時間很晚了，他們得回各自學校了。阮瀟臨把手機裝進衣袋，站起身來要走，卻聽得身後陳燈說：“等、等一下，阮瀟臨，我腿麻了。”

這就是剛才一直保持彆扭姿勢的代價。

阮瀟臨問：“要我扶你嗎？”

陳燈說：“不用，等我一下就行，等我緩緩。”

阮瀟臨笑著站在一旁等她。等麻木感消失一些的時候，陳燈便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和阮瀟臨離開公園。

走在路上，阮瀟臨突然開口問她：“陳燈，你說我們之間會不會有不能說的秘密？”

陳燈有一瞬間的慌亂，說：“沒有啊，怎麼會有呢？難道你覺得有嗎？”

阮瀟臨笑著說：“我隻是覺得，如果兩個人之間像葉湘倫和小雨那樣擁有不能說的秘密卻仍然相愛，一定非常浪漫吧。”

陳燈說：“嗯，也許吧。”

她惆悵地看著眼前的街道，心想：浪漫嗎？那些秘密是會讓人很難受很難受的，所以才不能說啊。

不能說的秘密，真的就是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因為不能說，所以雖然有，但我必須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