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艙的金屬門關上了。
洛迦爾在規定時間內回到了自己的居住艙,跟之前那位高等級人類不一樣,他對於自己的新居所還是相當滿意的。這裡的主要元素依然是金屬,很呆板平淡毫無裝飾性可言,不過厚實的金屬板同樣意味著安全感,而洛迦爾喜歡安全感——這裡會讓他想到卡恩星區貧民區那間屬於自己的巢式居所,畢竟伊戈恩也很沉迷用金屬加固他們的居所。
這裡還有一張線條硬朗的床,不寬敞,不過也足夠洛迦爾好好睡著了。除此之外,這裡也配備了基礎的沙發和茶幾以及床頭櫃。甚至,在地板上還有一張小小的,顏色樸素的地毯。
洛迦爾對此感到心滿意足。
不過還沒等他再仔細看看這間密閉的金屬艙房,他的個人終端就開始了嗡嗡作響。
跟強製征召有關的訊息無需任何權限勾選,就自行在洛迦爾眼前的虛擬屏上彈了出來。
首先是一條軍團內部直聯信息。
【尊敬的安撫師們:
茲通知,您的個人安撫任務申請現已開放。請查收申請名單,並按照指示於明日在指定安撫室內執行安撫任務。】
然而,也就在半秒鐘後,又有一則訊息擠進了屏幕。
【尊敬的安撫師銀月:
您好!
特此通知,您的個人安撫任務申請已達到預定名額上限。請您務必認真執行任務,確保任務高效完成。
聯邦對您的辛勤付出表示衷心的感謝,並期待您繼續為社會穩定做出貢獻。】
……
看到自己的安撫申請半秒滿員,洛迦爾倒是沒有太驚訝:他隻是一名E級人類,所以,申請他的安撫,所需要的貢獻點是最少的。
即便沒有白天暴露在異種軍團前那個意外,洛迦爾這樣的低等人類,也將是絕大多數異種熱衷申請的安撫師。
他很便宜。
隻需要一萬點貢獻點。
……
*
在洛加爾的計劃裡,完成自己的強製征召任務,其實並不是一件太艱難的事情。
你看,他有一具很好用的身體,他的血管中灌滿了蜜稠而香甜的血液。而從來都沒有哪位異種可以拒絕他的血液。
他還有著上一輩子積累下來的,無比熟練的安撫技巧。洛迦爾敢肯定,整個聯邦所有的人類加起來,都沒有他那麼豐富的安撫經驗。這也是為什麼,之前在那間房間裡,他對係統配發的束縛器具手冊興趣缺缺的緣故——洛迦爾壓根不覺得自己必要用到那些無聊的東西。
他的手指與舌頭,甚至隻是吐息,就已經足夠將一名瀕臨瘋狂的異種送入天堂。
但讓洛迦爾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始自己的安撫任務,計劃就出現了預想不到的巨大變數。
噢,不,並不是什麼安撫室內的束縛裝置出了問題,也不是因為他的任務對象變成了什麼凶悍瘋狂的紅渴症瘋子。
問題在於,那位理論上來說,應該準時出現在安撫室裡的異種——富爾曼·科林,二等兵,高分化異種,精神值評級高危——現在卻杳無蹤跡。
洛迦爾推門走進安撫室時,看到的隻有一個身形高挑的黑衣軍官。
他正坐在安撫室正中間那張功能齊全的束縛椅上,聽到金屬門滑動的動靜後,才微微抬頭筆直地看向洛迦爾。
明明隔著漆黑的麵罩,洛迦爾依然可以感覺到,一道鋒利的視線像是小刀一般刮過了自己的麵頰。
這位不速之客的出現讓洛迦爾微微睜大了眼睛。
“不用看了,那家夥今天不會出現,”還是那種陰惻惻的,向外冒著冷意的腔調,“事實上,今天你排期中的所有異種,都不會出現。明天也是一樣,後天亦然……”
瓊少尉冷淡地對著洛迦爾開口道。
他的語速很慢。洛迦爾微妙地覺得,麵前的人是在強壓著某種怒火。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瓊此時幾乎就像是在解釋什麼一般——
“如果你想要問為什麼?就是有個暈了頭的蠢貨放出了話:在他出懲戒室之前,任何異種都不被允許走進你的安撫室。”
【“不然得話,我會把那些不聽話的小東西的爪子慢慢拔掉,再一層層剝掉他們的外骨骼和內膜層,我會挖掉他們的內臟,強迫他們把那些爛乎乎的東西重新吃回去。”】
【“我的月亮那麼單薄嬌弱,他們怎麼敢把自己的醜臉放到他的麵前,去汙染他的眼睛?!”】
【“拜托了,瓊,就這麼跟那些家夥說吧。”】
……
回想起薩金特,這位整個十三軍團唯一能夠讓瓊多少產生些同伴情誼的家夥,是在水牢裡麵色扭曲,一字一句說出那言簡意賅(但充斥著大量無意義的對“月亮”花癡)的威脅,瓊便感到一陣胃疼。
同時他的毒腺也開始隱隱做癢。
隻有上帝知道,那一刻瓊多想高腐蝕性的毒液直接噴到友人那張目眥欲裂的蠢臉上去。
而他之所以沒那麼做,第一是因為薩金特的耐毒性和恢複力都很強,他壓根不可能毒死那種沒有腦子的怪物。
第二則是……好吧,是因為瓊能感覺到薩金特是認真的。
*
這是嬰兒時期便背負了父母的刑期,靠著軍團裡其他人偶爾漏下的殘羹剩飯,如同野狗一般長大的薩金特。
這是隻知道殺戮和戰鬥,凶蠻瘋狂到連老兵都感到害怕的薩金特。
這是生命中從未有過任何美好事物,仿佛隨時隨地都能在狂笑中去死的薩金特。
……瓊所熟悉的那個薩金特,在看到洛迦爾之後,忽然變成了另外的東西。
明明隻有一眼,但薩金特卻無可救藥地,徹底墜入了一種讓瓊完全無法理解的,狂熱到近乎瘋狂的情愫之中。
瓊甚至很肯定,就算薩金特真的在懲戒室裡被人活剝下所有的外骨骼再切斷所有的附肢變成人棍,他大概也能想辦法強行爬到洛迦爾身邊,隻為了再見那個黑發人類一麵。
*
那麼,瓊還能怎麼辦呢?
他也隻能按照薩金特的要求,好好地傳達了紅發異種那充滿了血腥味的威脅。
順便還替自己這位愚蠢的夥伴料理了一些被人類誘惑得蠢蠢欲動頭暈腦脹的“小混蛋”們。
*
“……你是說,我的所有安撫對象都不會來了?”
洛迦爾微微皺眉,又確認了一遍。
他的神色中似乎多了一絲困擾……
瓊忍不住在麵具後麵再次多看了他一眼。
洛迦爾·瑞文是個古怪的人類。
昨天還在走廊裡時候瓊便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誰他媽會把幾分鐘前剛剛發出口頭威脅的凶暴異種,形容成“很可愛”啊?!
而洛迦爾在這一刻的反應,更是證明了瓊的判斷。
黑發的青年既沒有感動——感動於薩金特為他驅離了那些危險醜陋性格暴虐的異種安撫對象。
也沒有表現出生氣,比如說覺得那個蠢貨影響到了他的安撫任務什麼的。
他的神色中,隻有一層輕薄如晨霧的苦惱。
“啊,可是我的任務表——”
“不用在意,那些人會告訴係統,你已經完成了安撫任務的。”瓊乾脆地說道,“享受你在這裡的‘假期’吧,銀月。”
話音落下,他站起了身,然後便帶著滿身冷意,徑直朝著安撫室外走去——
他已經把所有應該交代的東西都交代完畢了。
他應該離開這該死的安撫室,遠離那個奇怪的人類。
……
“等等……長官。”
可是,洛迦爾卻在這時喊住了他。
我應該當做沒聽到就這樣走開。
瓊在心底想。
可是,在那一刻,他卻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這毫無疑問是個可怕的錯誤。
他的停頓讓那名人類有機會伸出手……
然後抓住了他。
“瓊少尉?”
黑發人類用奇異的眼神凝望著他。
瓊在麵罩後皺緊了眉頭,他隱約感覺到了一絲危險。明明有著隔絕麵罩,以孱弱人類的視覺功能,他們壓根不可能透過麵罩材料窺探到自己的臉。可瓊在這一刻分明感覺到了洛迦爾的視線……人類的目光輕柔得像是羽毛刷,一點點拂過了他的麵孔。
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那種目光。
“你還要說什麼廢話?”
瓊深吸了一口氣,他垂下頭,緊盯著洛迦爾稍顯蒼白的麵孔。
他煩躁地問道。
人類的手指就搭在他的手腕上,隔著軍製手套,力度很輕,很小心,在黑色布料的襯托下,那人的指尖白得仿佛微微有些透明。
一種虛假的彬彬有禮,亦或者是最拙劣的勾引。
煩躁開始加劇。
瓊認為自己有必要甩開洛迦爾的手——
“你需要一次安撫。”
他聽到洛迦爾說。
“哈?”
黑衣的異種舌尖蹦出了一聲尖銳的冷笑。
哦,來了,看看這惡心的手段。
瓊想道。
他的心開始在胸口深處轟鳴起跳。
瓊當然可以隨時甩開洛迦爾的手,然後把那纖弱得宛若一盞細白瓷偶的軀體狠狠砸到房間的最角落裡去。不需要一秒鐘這家夥就能滿身是血的斷了氣。但是瓊沒有動。
也許是因為,他預備著記下這名惡劣人類的勾引與欺騙吧?然後他可以去告誡薩金特,小心,兄弟,小心這弱小的人類,這蓮花般的皮囊下也許正藏著一汪黏膩劇毒的黑水呢。
哦,是的,這就是他的計劃,他得讓那條可憐巴巴,暈頭轉向的狗清醒過來,他得……
*
“你的狀態很差。”
洛迦爾試探性地碰了碰瓊。
對方的站姿僵直,卻並沒有露出非常明顯的抗拒反應。
洛迦爾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克製且小心地,再次拉近了一些與對方的距離。
之前見到瓊的時候,洛迦爾就已經感覺到了,這名黑衣異種的狀況相當糟糕。
當然,瓊少尉其實掩飾得非常好——那全身緊束,甚至連指尖都不能露出的製服,以及完全遮掩住麵部的覆麵,可以解釋成對人類的防護,但另外一種可能,恐怕是因為他的畸化程度已經非常嚴重,甚至嚴重到根本無法正常出現在人前了。
真可憐。
洛迦爾看著麵前的異種,胸口泛起了難以控製的憐憫。
他並沒有對約翰說謊,他確實在瓊的身上看到了加雷斯哥哥的影子。
看上去依舊堅強,光潔,凶悍,強大,然而他們的內裡卻早已被瘋狂與絕望折磨得千瘡百孔。
甚至隻要輕輕拍一拍他們的胸口,他們的五臟六腑連同著那已經腐朽的靈魂就能在腔子裡碎成一捧乾燥的塵土。
啊,真的太可憐了。
洛迦爾在心底歎息道。
“你已經快崩潰了。”
他輕聲說道。
他太熟悉瓊身上的這種氣息了,是再怎麼掩飾也無法遮掩的死氣。
“既然今天不會有彆的異種來,我可以為你做一次安撫。”
黑發的人類青年低聲說道。
他牽著瓊的手,將其慢慢拉向安撫室的那張椅子。後者的動作僵如木偶。
在將瓊按在椅子上前,洛迦爾在他的耳邊問道。
“……你同意嗎?”
*
滾——
拒絕的話語在瓊的舌尖上翻滾。
他的喉嚨裡湧起了一股濃膩的血腥味,他的獸齒在口腔內暴長,直接刺破了口頰,帶來一陣一陣細密的疼痛。
然而他的聲音沒能擠出唇縫。
一切都怪異極了。
是這名人類的錯。
瓊在自己的心底焦灼地企圖解釋這一切。
為什麼要忽然抱住他?
為什麼要在他耳邊如此溫和的低語?
為什麼完全不曾束縛住他,哪怕僅僅隻是把他的手拷在一起?
這狡猾的人類不知道自己隨時可以一口咬斷他的脖頸,吸乾他所有的血液?
他困惑到恍了神,以至於竟直接按照人類的吩咐坐在了那張黑色的鐵椅上。
“……可以嗎?”
接著,他聽到洛迦爾又問了第二次。
人類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脖頸上。
他渾渾噩噩地,似乎是點了頭——下一刻他驀地感覺到麵孔一涼。
瓊無比驚恐地意識到,那是洛迦爾取下了他的麵罩。
麵頰接觸到空氣的那一瞬間,瓊終於毫無阻隔地嗅到了洛迦爾的氣味。
那人距離他是那麼近,就那樣微微俯身靠著他。
屬於人類的熱氣彌散開來,細細密密,層層疊疊地籠罩在了異種的口鼻處。
瓊都已經不太記得自己上一次在外人麵前袒露麵孔究竟是多少年前了……在姐姐死去之後,他就再也沒能恢複成能看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瓊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徹底地在對方的麵前光裸了。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後,瓊下意識地驚跳了起來。
“嘶——你——”
他發出了一聲怒喝。
但那怒喝聽起來顯得格外虛弱混亂,甚至還夾雜著些許蟲鳴般的喉音。
他全身都在因為肌肉的極度緊繃而微微痙攣。他的毒針在指甲和鱗片下蠢蠢欲動脹得發疼。
隻差一秒。
瓊想。
隻差那一秒,他就可以跳起來直接將毒液狠狠紮進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行事瘋狂而貪婪的人類體內。
他將看著這家夥在他麵前被毒液腐蝕成一灘爛泥……
但是,他終究還是差了那一秒。
瓊在將毒針刺進洛迦爾的體內之前,便被那孱弱的人類一把摟在了懷裡。
……
“噓,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你會好起來的,我會讓你們都好起來的。”
洛迦爾抱住了顫抖不已的瓊。
他想他大概嚇到對方了——雖然洛迦爾完全不曾因為瓊麵罩之下那畸化嚴重的麵孔而感到恐懼。
哪怕瓊確實就像是他所猜想的那樣,有著一張非人的麵孔。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眼白,漆黑的瞳孔填滿了所有眼眶,表麵反射出一種近乎金屬般的光澤。
下顎裂一直從嘴角延續到了瓊的耳下,洛迦爾估計在瓊張開嘴時,他的下顎大概能整個兒張開。以及,在異種的耳前臉頰處,還均勻地遍布著數道抓痕似的呼吸口,如今那些呼吸口正在那片汗津津的細鱗皮膚上劇烈地翕動著,隨著每一次呼吸,內裡甚至隱隱露出了些許深紅色的軟肉。
這名強壯的異種如今在洛迦爾的懷裡,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鴿子般簌簌直抖。
洛迦爾原本隻想對瓊進行一些最基礎的安撫:一些牽手,以及一個擁抱。
然而當洛迦爾低頭看向這樣的瓊時,他卻在恍惚中再次看到了昔日的加雷斯的影子。
他的眼眶中慢慢泛出了濕而熱的淚水,哀傷與憐愛湧了上來,如同一團濃膩的霧氣,就這樣將他與懷中之人包裹在了一起。
他低下頭,在瓊的額角留下了一個憐憫的輕吻。
那確實隻是一個輕吻,輕得仿佛來自一個早已死去的幽靈。但瓊還是不自覺地,在洛迦爾的懷裡,絞緊了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