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進卡恩星區防衛軍軍務部辦公室的第一秒,加裡·蓋恩便意識到了情況有些不太妙。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來自於高等異種的信息素味,很淡,像是裹著血的硝煙,辦公區的空氣淨化係統已經開到了最大功率但依然沒法完全抹除那股味道。
嗅到另外一隻異種的信息素後,作為掌管著整片卡恩星區近軌武裝事宜的長官,加裡還是不受控製地因為基因本能而立起了後頸的鱗甲。
他不得不在那扇辦公室大門外麵站了那麼幾秒,才平複好自己的生理反應。
辦公室門上的銘牌刻著幾行冷冰冰的字跡。
【聯邦思想審查與紀律委員會】
【高級監察官伊戈恩·瑞文】
哦,真糟糕。
加裡盯著銘牌上的那個名字,在心底痛苦地歎了一口氣。異種加裡當然能嗅得出來,此時此刻,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心情相當不好。
而事實上,伊戈恩·瑞文的低氣壓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了。以至於這段時間,他手下那些前來接受例行思想審查的小夥子們,全部都是如喪考妣地進來,再麵如土色地出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伊戈恩……就因為探親回家卻沒能見到你家那位可愛的弟弟這件事,你到底還要嚇哭多少我的手下?”
加裡敲開了那扇門然後走了進去,對著正在辦公桌前工作的高大男人幽幽開口道。
男人被包裹在聯邦監察官的黑色製服中,背脊挺直,不動如山,仿佛一道來自於深淵最深處的影子。
隻在聽到加裡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提起他好不容易趕回家,洛迦爾卻剛好提前一天去往賽克星區進修這件事時,才不易察覺地擰了擰眉頭。
但他的情緒波動實在是太過於細微,在加裡看來,伊戈恩全程都隻是在麵無表情地處理文件——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等到手頭事項都處理完畢後,他才抬起頭看向來人。
“加裡·蓋恩。”
伊戈恩冷冰冰地開口。
“我需要你替我去辦一件事。”
“唔?什麼?”
“準備一下,我們需要提前交接‘血鯊’手裡的那批貨。”
……
嚴格說起來,其實伊戈恩的五官相當端正且俊美,但很少有人在看到他之後會注意到他的容貌——伊戈恩·瑞文的神色總是太過於冷峻,深邃眼窩中那對淡灰色的眼眸永遠透著一股叫人不寒而栗的無機質感。
比起異種,他更像是聯邦科學院裡跑出來的審訊機器人,隻不過在機器的表麵披了一層粗製濫造的人皮。
就比如說現在。
加裡從名義上來說尚是伊戈恩的上司(至少在沒有被抓到思想錯誤的小辮子前是這樣),但在跟加裡說話時,伊戈恩依舊十分冷淡且生硬,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居高臨下。
但加裡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適應。
他隻是挑了挑眉。
“唔,我可以問問為什麼嗎?要知道如今這時節那幫小蟲崽子的精神狀態可都不怎麼樣——”
“外麵要亂了。”伊戈恩從來不屑於賣關子,“軍務部忽然批準增加了四個軍團的人類安撫師配額。”
也許是因為辦公室裡光線太暗的緣故,黑衣的監察官麵容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陰沉。
“靠靠靠,那些軍團怎麼做到的竟然還有這種好事……”加裡忽然注意到伊戈恩的表情,電光火石間想起了這位“魔神”還有位至珍至愛的人類弟弟,輕佻的口哨聲便被他硬生生截在舌根下。“咳,咳咳,我的意思是,是因為紅渴症?那般大人物終於想到采取措施了?”
“那幾個軍團都是死亡軍團。”
伊戈恩說。
……加裡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
死亡軍團、混沌軍團、被遺棄的軍團……
隻要是混軍□□的異種,都很清楚被冠以這些名頭的軍團,到底意味著什麼。
雖然它們還保留著建製和軍團名號,但實際上,在聯邦軍務部的眼裡,這些軍團不過是異種廢料的回收站而已。
那些曾經異常強悍凶暴,令人膽戰心驚的異種戰士,一旦瀕臨崩潰,又或者是已經陷入無可救藥的紅渴症的深淵,便會被人從原本的軍團中剔除出來,再丟進這些遺棄軍團中冷凍暫存。
除了這些“廢料”之外,這些軍團裡剩下的便都是一些其他軍團壓根無法處理的刺頭和瘋子。
一旦聯邦智腦預測到某些區域將麵臨極端殘酷且幾乎必死的戰鬥,這些軍團便會被立即派遣至前線,充當阻擋敵人進攻的一次性消耗品。
考慮到這一點,這些軍團的軍需申請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被直接否決的。
除非軍務部已經想好它們的用途了。
就像是古地球時代的記錄一樣——據說在那個時代,每一個死囚在臨死之前,會被配發一種名為“斷頭飯”的豐盛食物。
而到了這群遺棄軍團這裡,慣例便變成了,在這些軍團赴死全滅之前,軍務部會增加它們的人類安撫師配額。
*
加裡嘴唇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充滿嫌惡的冷笑。
“軍務部的那幫混蛋——”
外顯的情緒一閃而逝,下一秒,加裡又恢複了原本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然後他望向了伊戈恩,開口道。
“說起來,我也有個請求,十三軍團,就是那該死亡軍團裡,有一個我想要的人。那家夥瘋歸瘋,但確實是一個好苗子。”
“嗯?”
伊戈恩衝著加裡點了點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想你也知道他,薩金特,就是那條‘瘋狗’薩金特。”
果然,伊戈恩沒有表現出絲毫陌生。
他甚至不假思索就直接報出了薩金特的各項個人信息:“……星曆3670年在蛇夫星域剿滅的星盜遺民,父母在剿滅行動中俱以身亡,而他當時剛剛孵化,作為罪人遺孤,他繼承了父母的遺留刑期,被就近送往蛇夫星域十三軍團服刑。”
他停下了,然後眯了眯眼。
“薩金特四歲開始以童子軍身份參加任務,截止到今年,原本的無期徒刑在軍功抵消下提前期滿。”
伊戈恩點開了虛擬屏,一張格外年輕桀驁的臉顯現出來,鋒利的犬齒早已畸化,匕首般抵在笑容間滿是殺氣,而他的紅發更是鮮豔,灼烈地像是剛淬了血。
在個人圖像之下,所有關於薩金特的數據都如同監察官所記憶的那般準確無誤。
“是的,刑滿之後薩金特就可以自由轉換軍團,我本來都已經定好他了。防衛軍如今這幫子軟腳蟲太讓人糟心了。
我需要的是戰鬥力,真正的士兵。”
加裡抱怨道。
“是個不錯的人選。”伊戈恩的目光在青年帶著明顯癲狂之意的獰笑上一掃而過,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一看到這張臉,向來對外人冷漠如機器的監察官,心裡卻莫名生出了一股無法解釋的厭惡之情。
但伊戈恩最終還是遵循理智,接受了加裡的懇求。
“……我會抽空去一趟十三軍團,爭取在開戰之前,把你要的這條狗弄出來。”
“那就多謝了。”
加裡聳了聳肩,看上去鬆了一口氣。
他顯然對這位看上去職位並不算太高地位也不顯赫的監察官同伴有著莫名的自信。
“總之,夜長夢多時局混亂,我現在去把血鯊那邊的生意處理好。”
處理好自己最在意的問題之後,加裡又回複成了之前那副情緒不高的模樣。
他正準備離開伊戈恩的辦公室,可就在跨出門檻的最後一瞬間,監察官無比突兀地喊住了他。
“加裡。”
“嗯,還有什麼吩咐嗎?”
加裡詫異地轉頭。
“……我記得你有17個孩子?”
伊戈恩還是那副端坐於辦公桌後的冷硬姿態,他用平淡的語氣問道。
加裡皺了皺鼻子。
他不太明白伊戈恩為什麼會忽然提起這個話頭。他和自己的這位“合作夥伴”,關係可沒有好到可以若無其事地互聊家常的程度。
而且,他很清楚這位監察官黑衣之下的恐怖手段。
莫名其妙跟這個家夥開啟孩子的話題,竟然讓加裡在無聲無息中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事實上,目前是23個……4個月前我的子嗣額度又批了幾個下來。有什麼問題?”
加裡聲音有些緊繃。
伊戈恩放下了手中的電子筆,他直直望向了門口的加裡。
有那麼幾秒鐘他隻是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加裡,一直到後者又不自覺豎起後頸的鱗甲,然後他才一字一句毫無起伏的平板問道:“你的孩子可曾對你關閉生物數據共享?”
“生物數據共享?”加裡迷惑地偏了偏頭,“那玩意不是崽子們能說話了就可以關了嗎?”
生物數據共享是聯邦個人終端的一項付費功能。
個人終端會將綁定個體的心跳,體溫,情緒變化……等無數繁複且詳儘的生理數據共享給父母亦或者是孩子的監護者。
通常來,隻有聯邦裡那些高等級人類才會額外開啟這項功能,以確保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長沒有什麼彆的隱憂。
“就算是五六歲不關,懂事之後,崽子們自己也會吵著關掉那玩意吧?不然那幫子小崽子每天都在喊著什麼隱私權啊亂七八糟的,嘖嘖,誰那麼無聊盯著小鬼的心跳體溫荷爾蒙分泌值看——”
加裡的話在看到伊戈恩的臉色後戛然而止。
一道靈光閃過腦海,他不可置信地露出了點驚訝的表情。
“你該不會想說,你的那位月亮……”
“洛迦爾·瑞文。你可以這麼稱呼他。”伊戈恩冷冷糾正道。
“咳,你這些天,這麼呼呼往外發散恐嚇荷爾蒙,不僅僅隻是因為回去的時候沒能跟你家那位洛迦爾·瑞文見麵?還因為他關閉了你的生物數據共享權限?可是,你弟弟好像已經22歲了吧……等等,老天,你一直現在還在查探那位洛迦爾·瑞文的生理數據?而他,到了這個年紀,才想到關掉你的訪問權限?”
並不是錯覺,黑衣的監察官在這一刻所散發出來的荷爾蒙變得更加辛辣刺鼻。
加裡感到了一絲微妙的寒意。
但他實在是太驚訝了,以至於沒法管住自己那該死的舌頭。
“我的天呐,你們養人類的異種都這麼變……這麼奇怪的嗎?監察官閣下,你為什麼不學童話裡的女巫,那樣乾脆建一座高塔把你的弟弟鎖起來。”
伊戈恩的瞳色暗了一瞬。
加裡還在喋喋不休。
“要我說,你的弟弟,洛迦爾·瑞文對你有著無比深厚且熱忱的愛意,所以一直到這個年紀才關掉了訪問權限。哦,老天,我在他這個年紀,都已經經曆了三次繁衍熱,子嗣都已經有8個了。就算是以人類的年紀來看,您的那位弟弟也已經進入繁衍期吧?哦不對,人類的話,應該是青春期還是什麼來著……”
年輕的軍官聲音漸漸壓低直至消失不見。
他不是蠢貨,哪怕剛才有那麼一丁點兒得意忘形,在看到伊戈恩此時的眼神之後也瞬間冷靜下來。
他意識到了危險——那家夥灰色的瞳孔深處,閃爍著一股怪異的冷光。
“那什麼,我想我應該去處理紅鯊了?很抱歉在子嗣的關懷教育這方麵我沒有辦法幫到你。你懂的哈哈哈哈畢竟你家那位可是一位尊貴的純血人類而我隻養過一群該死的蟲崽子——”
“你可以離開了,加裡·蓋恩。”
*
在控製不住真的動手撕開加裡·蓋恩那張令人煩躁的嘴之前,伊戈恩按捺住了心底轟然而起的煩躁與怒火,將那饒舌的蠢貨驅離了自己的辦公室。
隨著密閉性極好的辦公室大門轟然合上監察官的辦公室裡再次恢複了之前的寂靜昏暗
空氣過濾器再一次提高了功率,風扇在排氣口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嗡嗡震動。
然而在辦公室的陰影中,來自於灰瞳監察官的信息素依舊無比刺鼻尖銳——
“愚蠢。”
伊戈恩忽然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冷笑。
但這一聲責罵與其說是針對加裡,倒不如說是針對伊戈恩自己。
他怎麼會蠢到去向加裡詢問跟月亮相關的問題?
那家夥從未見到過洛迦爾,他一點都不能理解月亮有多麼可愛、完美、珍貴、。
但凡是至美的東西,總是纖細易碎的,偏偏他的月亮,伊戈恩的洛迦爾,是這世界上最為貴重的至寶之物。
伊戈恩並不覺得自己對洛迦爾是在過度監控。
他很肯定,任何人隻要跟他可愛的弟弟相處超過哪怕一刻鐘,便會同他一樣,恨不得能剝開全身這礙事的皮肉,挖出自己胸口怦怦作響的心臟,好以濡熱的血和靈魂去供養那尊貴而甜蜜的人類。
……
“呼……”
伊戈恩深吸了一口氣,在克製了好一會兒之後,終究沒能忍住。他再一次點開了洛迦爾在前往賽克星域前給他的留影。
似乎是非常抱歉於自己沒能等到哥哥,影像中的青年神色有些悵惘忐忑,低垂的眼睫輕輕簌動,遮掩著那雙漂亮清澈的黑瞳。
【伊戈恩哥哥,收到這則留影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在賽克星域了,那裡是封閉式的純血人類居住區,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機會跟你通訊……我知道你一定特彆擔心我……沒事的,阿塔把我照顧得非常好……】
已經聽過了無數遍的輕柔聲音落入耳畔。伊戈恩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深處泛起了一陣細細的戰栗。
他垂下眼眸,虛虛地撫向洛迦爾的虛影。
“我的月亮,我的洛迦爾。”
他歎息著,聲音絲滑而輕柔,像是在呼喚什麼易碎的幻夢。
異種的瞳孔在眼中縮成了細細一道。
在這一瞬間,伊戈恩簡直就像是爆發了紅渴症一般。
是什麼讓親愛的弟弟忽然跟他拉開了距離呢?
是進入了……繁衍期?
加裡的話語在伊戈恩的腦海深處如同毒蛇一般緩緩攀行,毒牙一點點紮進了伊戈恩的神經深處。
他的神色愈發冰冷,膚色甚至都因此泛出了怪異的青白之色。
所以在那些居心叵測的家夥的挑唆下,月亮才會懵懵懂懂關閉了生理數據訪問權限?
那麼,那個齷齪又惡心的家夥會是誰?
醫院裡的什麼人還是在學校裡的那群壞東西?
哦,沒關係的,他會找出來的。
聯邦思想審查與紀律委員會裡有好幾名教官都明確表示過,伊戈恩·瑞文的天賦極高。
他比任何人都擅長探查,追尋以及刑訊那些出現了異端思想之徒。
同樣的,他也會很快找出那個帶壞了洛迦爾的壞胚,那條處心積慮教唆月亮吃下毒果的黑蛇。
他會糾正那個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