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信我今天真的起床上班了,雖然今天是大年初三。
大年初三上班有什麼問題嗎?我敬業愛崗。
作為一個合格的金融民工,一位處在金融業食物鏈最底層的銀行櫃員——還不是四大行的櫃員,而是某農村信用社駐紮在偏遠鄉鎮的貧困村的助農網點6級櫃員,我保證我真的在早上6點就搭上了最早班的農村客運,我發誓不是在夢裡上的車,車票6塊錢呢,我是真的花出去了。
6級櫃員,比2級實習櫃員多四級,說明我已經是個可以辦理單筆存取3萬元以下業務不需要後台審核的業務老手;6級,比12級授權崗少六級,說明雖然我已經入行5年,卻還處在鄙視鏈最底層,即——領導口中“不思進取,碌碌無為,躲在舒適圈躺平的不能給單位創造價值,隻會不動腦子機械重複簡單工作的遲早會在我行結構性改革中被淘汰的螺絲釘。”
說好在平凡崗位上做到極致也是一種偉大的呢?領導你政治覺悟不行啊,你知不知道我數錢有多快?
反正本螺絲釘就這樣在年初三的淩晨,聞著路邊殘留的昨夜的鞭炮味,披星戴月地在車上晃了一個小時,兢兢業業到達了鄉鎮支行,跟同樣苦逼值班的門衛阿興叔打了招呼,他哈欠連天地給我開了側門,我一邊說著“新年好呀~”一邊到布滿灰塵的支行車庫牽出我的單車,又騎行了十八分鐘,到達我所在的網點,開了鐵閘門,等待另外一個本地同事的到來。
這記憶肯定沒有任何偏差,我千真萬確地記得在農村客運上我還給一個老奶奶讓了座。
要是你問年初三最早班的農村客運也擠到需要人讓座嗎?那我也想問那個老太婆這個問題。我記得我被她搖醒後張大了嘴巴,環顧著空蕩蕩的農村客運。
真是欺人太甚!我把手叉在腰上,擺出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樣,氣勢洶洶問她:“您沒事吧您,這車上就我和你和司機三個人,一堆空座位呢你讓我給你讓座?你怎麼不讓司機給你讓座啊?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負啊!”
那位應該是在剛路過的交叉路口上車的老奶奶揩了一把等車時被寒風吹出來的眼淚,說:“不好意思啊小妹仔,你這個位子最寬敞呐,你看我那一堆的雞蛋,隻有放這個位子才最穩當,要是這堆雞蛋破了,我這個年就沒法過了。”
我看著車頭的雞蛋,剛才一路上都閉著眼睛補覺,沒看到她是扛著一扁擔雞蛋上的車。
“唉,你不早說。你坐著坐著,我幫你把雞蛋搬過來。”我立馬彈跳起身,扶著她坐下了,還順手抽了張麵紙讓她拿著擦眼淚。
我就是一個這麼尊老愛幼的好人。今年年底給總行報農信基層服務之星時必定要寫上我今日之優秀事跡。
賣雞蛋的老太太跟天天沒事做來銀行試密碼、改密碼、查餘額的老太太們沒什麼不同,一坐下來,就開始關心我的人生大事——“妹仔幾歲啦?賣人了沒啊?”
熟能生巧,為高效終止此話題,並防止對方給我介紹各種歪瓜裂棗,本母胎單身,一把年紀嫁不出去的寡王,麵不改色地說:“早賣咯,都生兩大胖兒子咯,大的都上幼兒園咯。”
我說話聲音又大又沙啞,像口震天響的破鑼,這都是五年基層網點鍛煉出來的。誰能想到我五年前還是個說話像蚊子叫,上台做小組展示都會被老師趕下講台的害羞小女孩呢。感謝單位,給了我新生。不過我媽說,我講話聲音變大了不是因為天天隔著防彈玻璃和一堆耳背的老人們喊話,而是因為我自己會賺錢了,所以腰板都直了。她還說我以前要跟他們討錢用的時候像隻沒用的鵪鶉,任誰看了都會來氣。
我媽說的也有道理,有錢才有底氣。平時工作日我都住在支行樓上的員工宿舍,周日才回家住,單位吃住免費,我四季都穿著體麵的製服。然後每個月給還在上學的弟弟妹妹們一點生活費,再交一點錢給媽媽家用,這樣下來一個月三千八的工資我能省下三百塊,加上年終獎,這五年下來偷偷攢了一筆三萬塊巨款,公積金賬戶上更是還有好幾萬,也算是沒有浪費我這二本院校經濟學學士學位。本精打細算小能手腰板怎能不直起來?
於是我自信又洪亮的聲音力壓過老舊的農村客運運行時哐兒啷當的車窗聲碰撞聲和好像隨時會歇菜的發動機悶響,精準到達老太太耳朵裡。她把攏在耳朵背後的手掌放下來,探前了身子跟我說:“兩個兒子不行啊,你得生多個閨女,閨女才會疼人”。
“我知道!誰說不是呢!”我大聲應她:“拚著呢,今年就生多個閨女。”
“對,對。”她讚賞地拍著我的手背,說:“閨女好啊,要是有閨女的話,我就不用大過年的還被兒子趕出來賣雞蛋。”
她又揩著眼淚,說:“大過年的,還要去鎮上賣雞蛋。”
“啊?”我大喊:“你去哪個鎮啊?不會是霖江鎮吧?”
“對啊。”
“你坐反方向啦,這輛車就是霖江鎮來的,去西郊的。”
老太婆哭天搶地下了車,下車前不僅沒跟司機討回她的車票錢,還給我塞了兩個雞蛋,說要是我還沒結婚的話肯定要我給她做兒媳婦。真是太可怕了。
我捏著兩個生雞蛋在網點院子裡來回踱步,年初三不對外營業,但是要給自動取款機加鈔。我一邊等著和我一起管理ATM的同事大姐來上班,一邊背誦申論模板。今年一定要考上公務員,狠狠驚豔同事一把。
超過規定時間快三十分鐘了,睡飽吃飽的楊姐才騎著單車悠哉遊哉過來,遠遠看到我就熱情洋溢地喊:“阿楠啊,捏著兩雞蛋乾嘛呢?”
“等會去吃腸粉,讓老板給我敲到腸粉裡。楊姐你吃了沒啊?”
“吃啦吃啦,”她像個孩子一樣猛蹬了幾下單車,然後抬起雙腿,讓自行車借著慣性朝我滑過來,再過半年就退休了的人就是如此快樂。
她滑過我身邊,對我說:“又背你那官腔呢,又一年咯。”
“對,今年一定要考上。”
“又考不上嘞?”
“那就再考,年複一年,考到35。”
“早點嫁人才是真。”她樂嗬嗬地停好單車,說道:“今年加把勁,楊姐相信你一定能考上,考上了就不用年初三來加什麼ATM,也不看這什麼地方,那些老人能記得存折密碼我就謝天謝地咯,誰會去用那破機器。還規定要八點到,我就不理他。”
說著我們雙人摁了指紋密碼,撤了布防,通過二道門進入了營業廳內部,我拿出手機一看,差一分鐘到八點半。
“因為庫房改造了啊,八點到八點半這段時間才能進去,不然警報就會響,你不會開會的時候沒聽吧?”
“哎呦!那咋辦?現在這幾點了?”
我連忙在庫房指紋鎖上摁下食指,屏幕顯示指紋已驗證。
“還差一分鐘,姐!快摁你的指紋!”
“哎呦,哎呦。”她手忙腳亂地摁下她的食指,驗證失敗。
“不是這個手指嗎?”她往手指上哈著氣,又試了兩次。
“跟門口那個指紋不一樣的,上個月庫房改造的時候新錄入的,你換個手指試試。”
“哎呦,哎呦。”她繼續手忙腳亂,對我豎了個中指,說:“這個嗎?”
手機上的時間已經跳到8:30,我抓著她的中指就往指紋驗證機上摁。
“指紋已驗證。”哢噠一聲,庫房門鎖開了。
“嘿嘿,千鈞一發。”我拉開庫房門,讓楊姐把著,我先進去輸入保險箱密碼。我前腳剛邁進庫房門,尖銳的警報聲突然貫穿耳膜,就像四五輛救護車呼嘯著圍在身邊,嚇得人心臟要驟停。
我被嚇得跳腳,捂住了耳朵。
楊姐應該也是被嚇得捂住了耳朵,要不然,庫房門怎麼會關上了呢?安全警報讓庫房門自動鎖定,我被關在那兩平米的密不透風的庫房中,不知所措,手裡還捏著兩個生雞蛋。
尖銳的警報聲刺著我的心臟,我大喊:“楊姐,給副行打電話!叫他撤掉警報,不然等下派出所要來啦!”
隔著半米厚的防爆鋼板庫房門,我艱難地在警報聲中辨彆著楊姐的回應。
“正在通話中啊。”
“可能是總行應急中心已經打電話給他了,彆著急。”我感受到楊姐在外麵猛拍門,連聲朝她大喊:“沒事!沒事!應急中心24小時有人看監控的,沒事!”我朝著頭上的監控揮手,希望今天值班的人能看到我。
果然過了一會,警報聲終於停了下來,楊姐的聲音也變得清晰了些,她喊著:“你副行還是沒接電話。你試一下從裡邊能不能打開!”
“不行的!你繼續打,再不接就打給張行。”這個新改造的高級庫房門,每天隻有在規定的時間內,由總行在係統中設置好的那兩位員工雙人指紋驗證才能打開,兩位行長有所在支行所有網點的庫房權限,如今隻能把他兩其中一位搬來了。
基層網點本來辦公空間就狹窄,庫房更是隻有可憐的兩平米,如今一平米放著巨大的保險箱,一平米囚著我。庫房內的應急燈滅掉了,濃厚的黑一口把我吞下。我試著跳了兩下,發現庫房內的原來不是聲控燈。在平時,關燈後過段時間人眼就能適應黑暗可能是因為外界還有一絲光線,要是沒有一點點光的話,就是像我現在這樣了,隻有等眼睛進化出紅外線夜視功能才能看到些什麼。
我像瞎了的紫薇一樣摸索著,不過也沒什麼好摸的,前麵沒有絆腳的凳子,也沒有爾康。隻有一個一人高的價格不菲的保險箱,方方正正的,半米寬,一米八高,當我的棺材正正合適。手心的冷汗浸濕了雞蛋,我已經控製不住聲音的顫抖,拍了兩下門,問楊姐:“副行不會人在歐洲,剛下飛機吧?”
“不會的,我們不能出國的呀,你不知道嗎?你的護照沒有被單位收起來嗎?”
“我開玩笑的,我也沒有護照。哈哈。”我乾笑兩聲,乾脆閉上眼睛,騙自己是因為閉上了眼睛眼前才這麼黑。
不知在黑暗中過了多久,額頭突然一陣疼痛襲來,我的眼前居然又一片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