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路過城西祝家的百姓,皆會不自禁地駐足片刻。
他們曾親眼瞧見,這座府邸自荒野之中,拔地而起。仿若一艘新啟征程、意氣風發的舟楫。卻在乘風破浪、攀向更高潮頭之際,陡然間,沒了掌舵之人。
料峭春意,寒風凜冽,吹得白幡簌簌而動。
靈堂之內,靈位前燈火如豆,搖曳閃爍。一旁,酒闌人散後的淩亂狼藉,隨著燭火跳動。
“明日頭七既過,便該有個分曉了。”念及於此,留駐祝家的眾人,各自心懷鬼胎,悄然睡去。
彼時,祝春醒卻毫無睡意。她凝視著頭頂那黑沉沉的帷幔,耳畔不時傳來黏膩與粗重交織的喘息之聲。
與她的平靜麵容截然不同,隔壁動靜愈發猛烈,甚至那撞擊牆壁的“咚咚”悶響,愈發清晰可聞。
直至隔壁終歸平靜,祝春醒才悄然而動,側身將手緩緩探入枕下,指尖觸碰到那柄冰冷的匕首,心下稍安。
噠噠——噠——
腳步聲仿若鼓點,由遠及近。
輕薄如煙的煙蘿紗上,一團黑黢黢的暗影彙聚成碩大的人頭。
轉瞬之間,那剪影忽而縮小,輪廓卻愈發清晰——那人已然貼在了門窗之上。
仿若濃墨暈染的一團漆黑,死死地盯著屋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團黑緩緩淡去,直至了無蹤跡。
祝春醒輕輕舒了口氣,緩緩放下手中匕首,再度望向那帷幔。
這是去年父親行商歸來,饋贈於她的禮物,亦是父親親手換上的。
父親曆來有帶禮物的習慣,不論價值高低,隻論心意深淺。各地時興的簪釵瓔珞、世間罕有的環佩東珠,皆曾是他的心意承載。
心血來潮之下,這“一寸一金”的碧綃,便成了她床榻之上的帷幔裝飾。
那時,她端坐帷幔之中,看夕陽餘暉透過那輕薄如煙的紗帳,暈染出一片氤氳柔光。輕輕掀開帷幔,便瞧見兩張親切和藹的麵龐——那是祖母與父親。
短短一年光陰,世間竟隻剩下她孤身一人。
父親下葬那日,作為這世上,與他血脈相連的唯一之人,祝春醒卻隻能隔著人群,遙望靈柩遠遠離去。
茫然四顧,目之所及,除去淺薄的憐憫,便唯有貪婪的豺狼在暗自竊喜。
於他們而言,棺槨入土,盛宴方啟。
短短數日,往昔滿是溫馨回憶的家宅,已然被一群居心叵測之人占據。她身無所依,滿心悲戚憤懣,卻又不得不強壓下來。
驕傲的祝春醒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些從小到大非議,竟一語成讖:“可惜不是男兒身”
哼!女兒身又如何?她祝醒春可不是那種任人欺淩,隻敢瑟縮在被窩裡暗自落淚的怯懦之人。
方才那刹那的軟弱轉瞬即逝,此刻,她雙眸之中寒芒驟起,恰似冬日裡的霜雪,冰冷且銳利,直直望向院子的方向。
一道黑影正哼著小曲,悠悠然朝著外走去,那曲調,滿是愜意與自得。黑影抬腿邁上台階,一瞬間,不知踩到了什麼,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去。
“砰” 的一聲,正麵重重地摔倒在台階之上。
倉皇中,沒注意到身下的地麵上,有幾道銀光一閃而過。
緊接著,一道尖銳的痛呼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啊!”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摔倒之人一時懵了神,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索著捂住腰側,入手一片濕滑,放到眼前一瞧,竟是滿手鮮血。
這一下,原本的好心情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那人低聲咒罵起來。而後掙紮著狼狽地爬起身,腳步踉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祝醒春隱約聽到院子裡傳來的動靜,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滿意笑容,而後翻了個身,安心地進入了夢鄉。
“駕!駕!”清晨的小花園內,一個胖碩孩童騎坐在瘦弱小丫鬟背上,手中攥著一根樹枝,不時抽打身下之人。
“我的心肝喲,慢點!”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滿臉關切,口中念叨不停,語調慈愛非常。
轉瞬,那婦人笑臉一收,鼻孔微張,斜睨著小丫鬟,斥道:“到底是沒個女主人,丫鬟仆人沒一個機靈的,要是摔了小少爺,仔細你的皮!”
“不準慢!不準慢!”丫鬟尚不及回話,孩童已然惱了,手中樹枝高高揚起——
“一大清早,二嬸這兒倒真是熱鬨,明勇真是好興致啊。”祝春醒抬手,輕輕扶了扶頭上白花,語氣滿是嘲諷。
祝二嬸聞言,神色勉強收斂些許,世人於孝道極為看中,祝天淩雖不是明勇親叔伯,但到底新喪,吊唁期間,嬉戲已是不孝,更不敢當上“好興致”三字。
於是輕笑一聲,斜撇她一眼,避重就輕道:
“不過是個不中用的丫鬟罷了,你年紀還小,少不得嬸嬸替你管教一二。”
繼而,她又肆無忌憚地打量祝春醒一番,話中帶刺,影射道:
“至於說“好興致”?不像有些人,心腸忒硬。我們明勇可是為三叔傷心了許久,今日才恢複些活潑勁兒。你這做姐姐的,未免太過計較。”
“姐姐?”
“要不說女兒外向?你也不想想,這一年半載的,你是嫁了出去。隻可憐了你祖母、父親,清明時節,連個掃墓的人都沒有。”
自過繼之事一拖再拖起,祝二嬸便愈發看她不順眼,言語之間,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血脈本就由男子繼承,作為女兒自身無法替家族延續血脈就罷了,竟還霸道無理的阻攔?
整個大渝就沒這樣不識好歹的!
但是念及同樣虎視眈眈的四房,到底還是耐著性子勸道:
“咱們雖說往日往來不多,但到底是沒出五服的同族,過繼我們明勇,總強過外人。”
隻是越說腰杆挺得越直,思及祝家日進鬥金的傳言,眼中鄙夷,心底卻一片火熱。
那六七歲的孩童,已然懵懂知曉諸多事情,隨著母親話語落下,他微微拘謹的身子,又重重落了下去。
匍匐在地的小丫鬟,短促悶哼一聲,又急急忍住。
“你也想給我爹當兒子?”祝春醒看向一臉不耐煩的“胖墩”明勇。
“賠錢貨!管你——”
未等他說完,祝春醒上前一步,似笑非笑地趨近兩人,“你們都說我爹需要兒子,我琢磨了下,覺得你們說得也對。”
“這就對了!日後你們姐弟倆,彼此也好有個依靠。”祝二嬸聽聞此言,心中一喜,雖說她同不同意無足輕重,但她若能配合,自是再好不過,當下給了祝春醒一個讚許的眼神。
“我倒是無妨。”祝春醒無所謂地擺了擺手,
“既是給我爹找的兒子,今兒個頭七,讓我爹帶明勇走吧,省得他孤單。”
走?
祝天淩已然故去,如何帶?去往何處?
“頭七回魂夜”幾個字剛在祝二嬸心頭浮現,她便猛地打了個哆嗦。
“都在——”
“啊——”祝二嬸正脊背發涼,此時背後又陡然響起聲音,心驚膽戰之中,腳下一軟,慌亂揮舞的手拽住明勇,兩人跌作一團。
祝春醒瞧了一秒兩人狼狽不堪、四腳朝天的模樣,才轉身看向迎麵走來的三人。
一襲玄色錦袍的祝大伯當先而行,身後是著月白長袍的祝二伯與深褐勁裝的祝四叔。
“這是怎麼回事?”祝大伯語帶關切地詢問祝春醒,視線觸及被丫鬟扶起來的二房母子時,不自覺微微皺眉。
祝家在東南嶺,也算小有名氣。其間緣由,除了祝天淩這經商奇才,便當屬祝大伯了。
他雖天資不及三弟祝天淩,但性格豁達舒朗,喜愛交友。上至府衙權貴,下有三教九流,都能攀上些關係。更令他得意的是,膝下有個讀書天賦極高的兒子。
祝天淩行商,常年奔波在外,與家族往來甚少。加之他們雖姓祝,實則是外嫁女帶回的外家,與本家向來疏離。
祝家是以祝大伯為首的,此次喪事,亦是由他主持操辦。依祖宗法度,過繼之事他自然也是讚同的。但並未參與其中,隻由二房和四房各出了一位人選。三位叔伯中,也屬他對祝春醒的態度最為和善。
“一大早,侄女這是跟你二嬸玩鬨上了?”利益相關的祝二伯緊跟其後開了口。但嘴中說著“二嬸”,目光卻未瞧向摔倒在地的妻兒一眼,反倒黏膩地在祝春醒身上來回掃視。
看來昨晚先是唱了場“春戲”後又徘徊在她門前的人正是這位二伯了。大約是篤定她有口難言,並未想著遮掩。
祝春醒未理會他的問話,看向祝四叔,一字一句道“玩鬨稱不上,不過是二嬸提起將明勇過繼給我爹一事,我覺著挺好——”
祝四叔立刻皺起了眉頭,不悅地打斷她的話,“明勇可是二哥的獨子,年紀尚幼,怕是不妥。還是明先更為合適,他已然成人,足以撐起一個家。”
祝二伯臉上剛升起的自得,瞬間轉化為不悅:“四弟這話說的,正是小,才好培養感情。”
祝四叔心中暗罵,培養個屁的感情?祝春醒即將及笄,出嫁已是近在咫尺。
“祝家當下,怕是更需要一個能頂事的。”
祝二伯自然也明白此中道理,但聽侄女方才的意思明顯偏向了自己,便不再理會祝四叔,隻問:
“侄女意下如何?”
“我沒什麼意見,隻要你們舍得。”祝春醒微微一頓,目光掃過眾人,接著悠悠開口道,“不過嘛——我剛剛已然說了,既然是給我爹過繼的兒子,自然要去陪著我爹了。”
說完雙眸淩厲,毫不退縮地與兩人對視。繼而,又將目光投向明勇,視線凝於其脖頸之處。祝二伯與祝四叔竟也下意識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三人目光聚集,將明勇嚇得一哆嗦,抽噎著往祝二嬸身後躲。
“小了就是不頂用。”
祝四叔雖未將祝春醒的威脅放在心上,卻也樂得看笑話。
自覺顏麵掃地,祝二伯終於收起笑容,意有所指道:“看來侄女昨晚睡得不錯,這般牙尖嘴利。”
本以為能瞧見她麵露怯意或驚恐之色,卻見她不過微微一愣神,便立刻反唇相譏:
“那是自然,不過是些許畜生毫無廉恥,在我屋側求偶嚎叫。我方才見靈堂油燈已滅,二伯昨日未守夜,睡得早,想必是沒聽見。”
“畜生”所指何人,祝二伯自然知曉,可他能反駁麼?隻得憋得臉色漲紅。
祝二嬸卻有些疑惑,“沒守靈?昨夜沒見你回房啊?”
什麼畜生求偶的?如今春寒料峭,哪來的求偶——
回過神來的祝二嬸,氣得嘴唇直抖,厲聲撲向祝二伯:
“你個喪良心的,說!是哪個騷蹄子?”
祝二伯一個不慎,臉上竟被她抓出幾道血痕,疼得嘴角抽搐。怒火攻心,反手一巴掌扇回去,打得她發髻散亂,吐出一口血沫後,更加發狂抓咬,仿若兩隻失控的野獸互毆。
明勇一時看得忘記了哭嚎,眼珠滴溜溜亂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