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宗祠。
大祠堂常年關閉,隻有逢年過節祭祀和大事時才會打開。
因此程元渺此刻是站在小祠堂外。
除了常年伺候宗祠灑掃禮貢的丫鬟小廝,便隻剩下徐老太爺一人。
此刻老太爺立身在祠堂下,供奉的香火氣繚繞在宗祠之內,牌位上金鉤銀劃,全是徐家列祖列宗的名諱,於最中間,供奉陳列著徐氏族人的族譜。
程元渺扶著拐杖,她不用想都知道這老太爺喚自己前來是因著什麼事情。
本想直接跪下,奈何腿傷未愈,她跪不下去,於是隻好扶著拐杖行了個揖禮:
“元渺見過老太爺,問老太爺安。”
老太爺仿佛初識程元渺,踱步繞著她周身來回看了許多遍:
“都說你自受傷之後,脾性比之從前很是不同,今日一見,似乎確實如此,事務繁雜,元渺覺得我安否?”
心境之變,許是因著切膚之痛。
可行事過激,並非好事。
程元渺並無驚惶,反而遊刃有餘:
“元渺知錯。”
口中認錯,神態卻沒任何知錯的羞愧。
做都做了,以老太爺的手段,如何會查不到背後有她動作的手筆?
“知錯?元渺素日驕縱,從不肯認錯,今日怎認錯如此之快?”
老太爺眼神利如鷹隼,將程元渺上上下下掃視個遍:
“難道是以為凡事隻要認個錯,便能過去了麼?”
程元渺開口道:
“自然不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無家規家法,何以約束族中子弟?”
徐老太爺不著痕跡地抬抬眼皮,他竟然有些欣賞眼前的少年人,拄著拐仍舊不卑不亢,言語進退有度,並沒有因為害怕懲罰便抗令不來:
“很好,第一錯,是你枉顧家族聲譽,隨意散播謠言,以致家族成為眾矢之的,你認不認?”
程元渺頷首:
“我認。”
“第二錯,唆使長輩打斷宋易許和南玉的腿,你認不認?”
程元渺歪歪頭:
“這第二錯,我不認。”
誠然,小舅舅是斷了他們的腿,可並非是自己挑撥的,隻能說小舅舅疼她心切罷了。
“好個狡猾的元渺!”
顯而易見的事情,徐老太爺手中有無證據,他氣極反笑也隻能作罷:
“那第三錯,隨意插手他人府中之事,如此輕狂,自負不會被人發現,焉不知會輕易授人以柄?”
程元渺左腿支撐的久站,現下已有些顫抖,卻仍然堅持:
“我認。”
徐老太爺一口氣不上不下,心裡也不由有些懷疑,也許自己是先入為主,說不定這小丫頭真沒讓徐簌以牙還牙:
“既然認了兩錯,一錯五鞭,共十鞭,你可認?還有什麼話,儘管道來。”
既然懲罰已定,程元渺倒是坦然:
“我認,隻是一點,因宋易許和徐南玉兩人的謀劃,致使我摔斷了一條腿,也無任何後果,這是因何?就因為他是男子能考科舉?能給徐家未來有所助力,因此舍棄我嗎?”
徐老太爺似乎是在思考,背過身去:
“他雖是庶出,卻知進取,已是童生,且成績的不錯,你身為女子,即使不喜讀書,也該收收心思,學習如何處理事務了。”
“你自到徐家,我自問疼你入骨,也並非作假,談何舍棄?隻是為避免你往後又做出這許多錯事,我會修書一封送給你的母親,如今徐家還算強盛,是要和離亦或是再生一子,你母親是我親手帶大的,我願意給她選擇。”
徐老太爺已經做出極大的讓步了,否則混淆性彆此事,就足夠徐婉身敗名裂了,但是老太爺也依然願意為徐婉撐腰,隻因為是親手帶大。
他的臂彎裡,躺過程元渺的母親,也躺過程元渺。
隻是,性彆之分在如此朝代終究是天塹,女子囿於後宅,便是徐婉如此望族女子也無法避免,男子卻能在外麵無論是做事亦或是繼承家業,都吃儘了紅利。
徐老太爺作為整個徐家的掌舵者,也要為徐家考慮,不能因一人而毀了整個徐家。
“您要宣布我是女子的身份嗎?”
程元渺終於有些著急,她沒想到,僅僅隻是一次泄氣的舉動,便讓她置身於險境:
“您就不在乎我母親在程家的處境嗎?她生我時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養了,我還有兩個姐姐,程家魚龍混雜之地,若無人撐腰,我的兩個姐姐的前途從此便斷送了!”
徐老太爺麵無表情,淡淡道:
“有徐家在,不至於斷送,隻是到底是要吃一些苦頭罷了!”
看見程元渺終於流露出惶惶弱勢,徐老太爺看見她的慘樣,到底是不忍心,嘴唇囁嚅卻也沒說出什麼話。
瞧著這丫頭內心如銅牆鐵壁一般堅不可摧,原來還知道怕!
程元渺顯然有些呆愣住了,如果不能讀書科舉,她還有何前途?
不過空混日子罷了。
難道性彆就如此重要嗎?
女子的天地本應更加廣闊。
程元渺驀的露出個笑容:
“來不及了,春二月便是縣試了,我早已差人去報了名,隻怕現在名冊早已移交上去,更改不了。”
徐老太爺目光帶了些憐憫:
“報名又如何,元渺,你竟然忘了素日裡你厭學到不願見夫子一麵,縣試五場,後府試三場,八場皆過方才能得到童生的名頭,談何容易呢?”
言罷,徐老太爺便要起身離開:
“十鞭之後,著人傳府醫,用好藥,元渺犯錯,責令禁足祠堂兩月自省,以此為戒,警示族人。”
兩月之久,隻怕是年關已過,府試錯過。
看來徐老太爺是打定了主意,要將她女子的身份昭示出去,不是即刻發布,是他還在斟酌,要理好一切之後,找出將影響降到最低的方法。
“曾祖父,你知道為什麼我會知道是他二人的手筆嗎?即使從前我日日同他們在一處,如膠似漆,關係匪淺。”
程元渺並未掙紮,站在原地去看老太爺離開的背影,笑著開口。
徐老太爺停了腳步,等程元渺把話說完。
程元渺語氣裡帶了些許嘲弄:
“因為他們做事不乾不淨,根本都不入流,還要等您來給他們收拾爛攤子。”
“我會讓您知道,您的選擇,是錯的。”
老太爺對徐南玉自是萬般愛護,少有苛責,即便是犯了如此大錯,他都念他出身稍次,原諒行徑,但是徐南玉對老太爺,對徐家。
怕是隻有怨恨,唯有怨恨。
隱藏在乖覺皮囊之下,徐老太爺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