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出分這天,守著查分熱線最早的開放時間,我輸進自己的準考證號。
發送的瞬間,呼吸停止了,對即將跳出的結果惶恐不安。
一串刺眼的短信出現,赤裸裸、確確鑿鑿地告知我最終的結果——語B,數A+,英A+,物A,化A+,政史A+。
預想過不能全A+,可從沒想過語文會得B。
我想到了語文老師,想到自己是語文課代表,感到愧對於老師,更羞愧於自己。
劉梓晗給我打來電話,好多分鐘前她已經給我發來信息,但我沒回。
我接起。
她問我考得怎麼樣。
我難以啟齒,對她說還沒查。
她溫柔地說,那我幫你查吧,你告訴我準考證號。
我告訴她準考證號,讓她自己去看吧。
更早發來信息的,還有安奕。
當我久久看著自己成績的時候,他的消息一條接一條閃現在手機屏幕上方。他考了個漂亮的成績——語A+,數A+,英A+,物A+,化A+,政史A。
在重理輕文的世界裡,政史A不影響他上北中。
我就知道關鍵時刻,他肯定認真,肯定能考好。
我要恭喜他。
可是,他發來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問我考得怎麼樣。
手機頁麵始終停留在那串短信上,始終停留在不爭氣的考試成績上,我始終沒有點開和安奕的聊天對話框。
我陷在自己的情緒裡,回過神來,覺得不應該不回他信息。
恭喜你呀安奕
我呀,造化弄人啊,無緣北中囉
想了很久,發過去兩句話。最後一句彆彆扭扭的,可也不知說點彆的什麼好。
他沒有接我的話,回:
這幾天有空嗎,請你喝東西唄
他的邀請,讓我顧慮,為難,讓我不知道怎樣去麵對。
可他是安奕,他是那麼好的安奕,他真誠的邀請隻不過是想等一個愉快的答應。縱使想到這些,我還是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琢磨著拒絕他的話。
我回他:謝謝你呀安奕,這幾天不太想出去呢
他很久才回:好吧
七月十九日早。
安奕發來信息:裴亞,你什麼時候去領通知書呀
我問:不是還沒通知嗎
他回:你們明天可以去領了,你大概什麼時候去呀,想找你,我有話和你講
我久久看著這句話,一動不動,彷佛萬千的憧憬與遐想已經將我帶走。
然而,在意識的對抗之處,又湧起近日來反複出現的思緒。
我想起自己的作文和他的書法一起貼在宣傳欄上,想起自己寫的字在他的字旁邊不再顯得遜色,想起我們很多次默契地考進前十,想起橫幅上我們共用的中考目標,想起他要去的是北中而我去的是南中。
一種強大的、不是是否名為自尊心的心理狀態,驅使我給出冷冰冰的答複:我家人去領就行啦,自己就不去了,你找我有事嗎
我不願意麵對安奕,害怕在這天的任何時間段去到學校都有可能遇到他。
他沒有回我消息。
七月十九日午。
班主任在群裡通知七月二十號到學校領通知書,還上傳了一張大合照。
原來安奕說的“你們”是真的“你們”,是包含我不包含他的“你們”,不是我以為的打錯了字。
大家的差距從領通知書的時候就開始了。
不知多早的時候——這是獨屬於北中學子的好消息,北中的通知書寄到學校,所有北中學子拿著耀眼的錄取通知書,校長領導們拿著學生送的錦旗,在教學大樓前合影留念。然後歡歡喜喜的大合照上傳家長群。
之後呢,發放其它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在辦公室的開門時間去領取即可,領完簽完到就可以回家。
我不願麵對安奕,顧慮著二十號這天的任何時間段去到學校都有可能碰到他。然而,我們根本不會在同一天出現,他早在二十號之前,就走在了和我不同的道路上。
雖然不會在這天遇到安奕,為了心安理得,我還是和媽媽說不想去學校。
“這孩子啊,為什麼不去呢?這不合規矩的呀。老師教了你三年,領通知書都不去,怎麼樣也要和老師說一聲謝謝對不對?”
媽媽好好和我講,我也覺得這樣子不對。
我順從了媽媽,同時感到不安。
因為我撒謊了。
一場風雨吹打過,去學校的路上,空氣清新舒適。
在校門前下車的瞬間,心中感到鄭重與不安。
迎來送往的鳳凰火樹夾裹大道,嬌豔紅花綴滿枝頭,蓬勃燦爛。
我走入其中,走入它熱烈的懷抱。
“老師好。”我在辦公室門口輕輕喊班主任,看著他的背影感到怯生。
老師放下手中的資料:“誒呀,裴亞來了。”轉身看我時,臉上瞬間綻開了笑容。
我對他笑了笑。
身旁的媽媽也笑著迎上去:“老師你好。”
“誒呀,裴亞媽媽啊,裴亞這孩子,優秀,聽話,從沒讓我操心過……”
聽著老師的話,我感到羞愧和難過。在他們不經意間,我慢慢地、一點點走開,細細看著辦公室裡的一切。
窗戶邊的長形沙發上,擺滿了中考報捷的鞭炮。
大多數鞭炮上寫著“南中生××贈”,隻有少數幾餅鞭炮上寫著“北中生××贈”。
小心翻開一兩餅,找到了代表安奕的那餅。
紅色塑料薄膜上漂亮的字體是他自己寫的,光榮而喜慶。
我替他開心,就像班主任在我們臨走前祝福我們那樣,我也祝他前程似錦。
那條在教室後麵粘貼了兩個學期的橫幅,被疊成方塊,放在了班主任的辦公桌上。
一年前寫下的心願,實現了的,沒實現的,它都承載到了今天。
翻開折疊住的一段,我知道的,會看到當初自己在橫幅儘頭寫下的“6A+ 北中裴亞”,而緊接著“北中”右上角斜斜寫著“+1 安奕”。
安奕真棒,說到做到。
“還是多得你們老師……”
聽出他們談話即將結束,我回到了媽媽身邊。
剛剛媽媽要給班主任紅包,他們塞來推去好一會兒,現在那個紅包仍在媽媽手裡,她一再說著謝謝。
“裴亞,暑假就好好放鬆放鬆,高中了再加油努力,三年後老師再等你的好消息。”老師把我們送出門口,說出他最後的叮嚀。
“嗯,好,老師再見。”看著老師眼中一直未變的信任與期許,我感到心更輕了,肩更重了。
我和媽媽踏著滿地落英離開,回頭望,滿樹滿樹的烈焰紅花燒得更旺了,似在歡送我走向下一段旅程。
回到家,困乏漸漸漫延全身。
我拉過窗簾遮住日光,然後沉沉睡去。
我睡著了嗎?為什麼我感到正在經曆著,我覺得幸福,我知道自己笑了。
我沒有睡著嗎?可為什麼我睜眼看著隱沒在黑暗中的房間,感到自己像剛從另外的時空回來。
是夢——一個聲音輕輕告訴我——是一個美好的夢。我輕輕合上眼睛,仍是臥著醒時舒服,臉上的笑應該也是醒時的。
我徘徊在夢境的儘頭,想繼續往前,繼續經曆。想,想,想,夢的儘頭卻是凝滯了。
他的麵容,他的身影再次出現,就在剛剛經曆的夢境裡。
是夢——還是那個聲音——讓我不再貪婪夢的延長。我貪戀地往回走,走走停停,停下的時候,還想繼續往回走,走到夢的開頭。
夢!——一個驚覺的聲音——讓我知道有遺忘的危機。我緊閉雙眼,從頭到尾將夢境複現。夢境的複現不落一個細節,一句話,一個表情,我感到流暢,完整,迅速,因而我感到心安。繼而卻害怕混亂起來,我拚命掙紮卻無法脫身。
再睡下去會忘記的!——這個強大的意識,讓我猛地睜眼,起身,打開筆記本。
我看著筆記本,回想,大腦裡一時竟沒有任何片段。我用意念截斷大腦正在進行的一種記憶的流失。終於有了一些依稀的畫麵,緊著動筆。可筆置於紙前,大腦又困頓住了。我閉上眼,努力而小心翼翼地想憑借依稀的畫麵,刺激和調動大腦,卻生生地讓存留的依稀畫麵也流失了。
我記不起來任何影像,我隻記得做了一個關於他的夢。
夢很美好,我從夢中笑著醒來。
殘酷的記憶,無情的夢境什麼也不給我留下,隻留下深深的不舍。
拉開窗簾,落日歸山,霞光輝映。
飯菜的香味飄轉進來,媽媽喊了我一聲。
紅燒芋頭!
早上讓我興奮的、媽媽從菜地裡挖回來的超大芋頭成了盤中餐。在飯桌前坐下,我就隻顧吃芋頭。太喜歡綿綿密密的口感了,還香。
“呐。”弟弟剝好的第一個蝦給了我。
這讓我想起了過年時的家族聚餐。我們一群學生小孩圍坐一桌。蝦上來了,弟弟第一個伸出了手。堂妹胳膊肘碰碰他,使個眼色。我弟假裝不懂。堂妹“咦”一聲說,紳士啊。他冷哼一聲,倒不是輕蔑的意思,隻是和堂妹較較勁。剝完第一個蝦,他遞給了我。接著剝好第二個,給了堂妹。
我想,要是他以後有了女朋友怎麼辦,如果我們在一起吃飯他怎麼辦?那我就自己剝,蝦一上來我就自己動手剝,不讓他左右為難。
其實家人之間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但既然我意識到了這一層,我就不想讓他有左右為難的可能。
我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心境,所以晚飯後,我決定好好收拾房間,整理從學校搬回來的東西。
物件零零碎碎,書本經過揚棄後還能塞滿一個紙皮箱子。其中最珍貴的,是我們的畢業照還有三個本子。
一個本子滿載著我的練字,記錄著三年來我寫字的一點一滴進步。頁頁紙上,有我練習的黑字,有安奕指導過的紅字。越往後麵翻紅字越來越少。紅字一如既往的雋秀好看,黑字在紅字的陪伴下,一點點蛻變,越寫越好。
一個本子記錄著安奕三年的成績,裡麵夾有許多我們傳過的紙條。每一張紙條展開來,就是一個畫麵,一個故事。
一個本子記錄著我初中三年的日記。日記關於大家,關於他。
《戀戀筆記本》,安奕很久之前和我說過的電影,中考後的這個夏天,我看了。不知他有沒有期待過彆人為他寫一部日記呢?收到藏滿關於他的心事的日記時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劉梓晗說畢業照她隻照一張大合照,因為唯一的才顯得珍貴。
事實上我們也隻能擁有這麼一張。
學校拍畢業照那天,班主任幫我們掐著時間,迅速地下樓,迅速地拍完,隻浪費我們十分鐘的學習時間。
看著手裡唯一的大合照,我體會到了劉梓晗所說的珍貴。同時也感到遺憾。
我要睡覺的時候,想設個鬨鐘起床跑步。卻怎麼也找不著手機,給手機打電話也沒聲響。我試著再打一通,弟弟咚咚咚跑下樓,手裡拿著我的手機,說,你把手機放樓頂乾嘛。
我記起來了,剛才上去收衣服洗澡的時候,隨手就把手機放一邊了。
打開手機,我看到安奕一個小時前發來的信息。
是一張照片。
我打開來看——是寫在信紙上的一段話。
字跡遒勁秀逸。
裴亞,昨天我約你見麵,是有一些話想親口和你說,但是你沒來。所以下麵這些話,你一定要知道,我是想親自、麵對麵和你說的,所以不要因為它是文字的形式就對我打折扣好不好?(有次課間聽你和同桌說,表白的話一定要當麵講,寫字甚至是打電話,無論說得怎樣天花亂墜,都不能打動人,都不是最真誠的。哈哈,還好我聽見了。)
裴亞,我喜歡你。
謝謝你初一分班考的時候幫我留了卷子,還用一堆文具幫我壓住卷子不被風吹跑,讓我初中一開始的記憶裡就有了你。
你總是笑眯眯的,對誰都是那麼熱心溫柔。
善良,細心,體貼,善解人意,在你身上太能體會這些形容詞了。所以我做什麼都想挨著你。
我喜歡你和我說話,我也喜歡和你說話。
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初中一直坐你旁邊。最開心的事,就是逗你笑。
你誇我關鍵時刻肯定認真,我就從那個時刻開始,時時認真起來。
不要為考試結果難過了,好不好?再說,我們裴亞失手一丟丟考進去的高中能有多差,南中也不是隨隨便便能進的好不啦。要是我感著冒去考,彆說失手,失足都有可能。
好吧,我承認,這些話我寫了很久,親口和你說肯定會緊張,肯定會語無倫次。但是我寫下了第一句話,就想到了第二句話,然後第三句第四句……可是,如果見到你,彆的話我可能說不出來,但我一定要親口和你說,我喜歡你。
最後還是想說,不要因為我給你寫了這一大串文字就覺得我不真誠好不好。
“裴亞。”媽媽的聲音從門外輕輕傳來。
我慌忙拭著眼角:“嗯?”
“深夜了,睡覺囉。”將近十二點的時候,媽媽總會叫我睡覺。
“嗯,好,媽媽晚安。”
我熄了燈,聽到媽媽關上房門,然後也熄了燈。
我悄悄開門,極輕,上到樓頂。
麵對著滿天繁星,我給安奕打去電話。
“裴亞?”
“安奕,請我喝東西好不好?”
我會帶上日記本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