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絲像蠶娘吐出的銀線,斜斜掠過申城古玩交易中心的琉璃瓦。蘇晚蹲在"聚寶閣"簷下的青石台階前,雨水順著發梢滴在泛黃的《金石錄》封皮上,暈開一朵墨色鳶尾。她將帆布包往懷裡緊了緊,指尖撫過書頁間夾著的半枚青瓷殘片——釉色如雨過天青,斷口處還沾著工地新翻的泥土,像極了奶奶臨終前反複念叨的永樂甜白釉。
"老板,這個筆洗能上手嗎?"
清泠的嗓音驚醒了打盹的攤主。蘇晚抬頭時,正看見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指向攤頭最顯眼的清代仿官窯筆洗。黑色西裝袖口露出一截銀色腕表,雨水在冷白皮膚上凝成細碎的光,倒映著簷角銅鈴斑駁的綠鏽。
"哎喲這位先生好眼力!"攤主忙不迭捧起那隻冰裂紋筆洗,拇指在底款上重重一抹,"正兒八經的乾隆年仿宋官窯,您看這金絲鐵線,這蚯蚓走泥紋......"
蘇晚的睫毛顫了顫。隔著雨幕,她看見男人修長食指劃過釉麵開片,深灰色領帶夾上暗紋流轉——是今年佳士得春拍的那枚戰國穀紋璧造型。上周新聞裡顧氏集團新任掌門人側影在眼前重疊,財經頻道特寫鏡頭中,那顆藏在碎發下的耳垂疤痕,此刻正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若隱若現。
"現代酸蝕做舊,氣泡分布太均勻了。"清冷聲線混著雨聲砸在青石板上。男人轉身時傘沿揚起的水珠濺在蘇晚膝頭,深灰西褲掠過她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帶起一縷沉水香的風。
"等等!"蘇晚撐著濕漉漉的台階站起來,帆布包撞在青銅器擺件上發出悶響。包口鬆動的刹那,半截青瓷蓮紋碗沿滑出來,在積水裡映出泠泠寒光。
黑傘微微抬起,她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雨絲在傘骨間織成珠簾,男人眼尾那顆淺褐小痣像落在雪地上的鬆針。三天前在顧氏私人博物館看到的側顏突然鮮活起來——財經雜誌上說顧淮拍下那件汝窯天青釉洗時,眼尾小痣在閃光燈下晃成一道虛影,如同拍賣槌落下時飛濺的金粉。
"蘇小姐對瓷器有研究?"顧淮的目光掃過她帆布包上"申城文物修複所"的徽標,傘麵不著痕跡地傾向她頭頂。檀香混著雨水的氣息漫過來,蘇晚突然發現他左耳垂有道細小的疤痕,藏在碎發下像半枚月牙,與她包裡那張老照片上的嬰孩耳廓傷痕如出一轍。
攤主訕笑著插話:"這位姑娘剛才還問我收不收碎瓷片呢,說什麼'殘器涅槃'的怪話......"
深灰袖口下的腕表突然折射出一道冷光,顧淮的瞳孔微微收縮。蘇晚慌忙按住嘩啦作響的帆布包,殘片隔著帆布料硌得掌心發痛。那是今早在永寧路拆遷工地搶下來的永樂甜白釉,推土機的轟鳴聲仿佛還在耳膜震動——戴著安全帽的工人舉著鐵鍬罵罵咧咧,她撲在泥漿裡護住最後半片瓷胎時,後腰被碎磚劃出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我找的是修複材料。"她後退半步,雨水順著發梢流進領口,在鎖骨彙成冰涼的小溪,"不像顧總,拍個茶盞就夠我們修複所半年經費。"
傘麵忽然壓下,顧淮的氣息近在咫尺。他指尖夾著張黑金名片,邊緣輕輕擦過蘇晚握著殘片的手背:"明天十點,帶著你的'材料'來顧氏大廈。"羊脂玉般的觸感轉瞬即逝,名片左下角凸印的顧氏家徽硌在她虎口,是兩隻首尾相銜的螭龍。
蘇晚怔怔望著那道頎長背影穿過雨幕,玄色傘麵掠過"藏珍樓"的鎏金匾額,驚起簷下銅鈴一陣亂響。攤主探頭瞥見名片落款,茶缸哐當砸在攤位上:"顧氏集團的......那個剛回國就拍下三件國寶的煞神?聽說上個月西泠拍賣會,他硬是把明代黃花梨交椅抬到九百萬......"
雨越下越大,蘇晚把名片塞進裝殘片的密封袋。帆布包內側袋裡,泛黃的老照片被雨水洇濕了一角——二十年前的顧氏老宅前,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懷抱著女嬰,琉璃窗格將陽光切碎成菱形光斑,落在嬰兒右耳垂新月狀的胎記上。照片背麵用簪花小楷寫著:晚晚周歲留影,母沈清梧於聽鬆彆院。
"姑娘,要收攤了。"隔壁書畫攤的老者慢悠悠卷著《瘞鶴銘》拓片,突然眯起眼打量她,"你這麵相......倒像極了當年沈家大小姐。"枯枝般的手指懸在空中比劃,"特彆是這對眼睛,活脫脫沈老當年在琉璃廠掌眼的模樣......"
蘇晚心頭猛跳,正要追問,老者卻已顫巍巍背起樟木箱。暮色裹著雨霧漫上來,古玩城的朱漆大門正緩緩合攏,守門人敲響銅鉦的餘韻裡,她摸到帆布包夾層硬物——今早搶救瓷片時,在工地斷牆裡發現的紫檀木匣,此刻正滲出絲絲縷縷的龍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