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物渾身鬃毛,燒起來像是一團巨大的火球,對於深居在黑暗中的霍普斯人,簡直比傳聞中的太陽還要耀眼奪目,在高溫下將皮膚炙烤得都仿佛要融化一樣,不時便有帶著火的焦肉墜向地麵。
路遠寒就地一滾,將盧修撈著往旁邊躲去。
他提著的人卻毫無動靜,剛才直麵了神秘存在,盧修早就昏死過去了,自然也不知道保鏢臉上現在是一副多恐怖的尊容。
路遠寒伸手一摸,將兩頰淌下的血水擦去。雇主不省人事,倒方便了他接下來的行動。
從他胳膊上伸出的觸手在一瞬間漲大了數十倍,勾纏著怪物的腿骨攀附而上,那瘦長的肢節被燒得隱隱發黑,在觸手的扯動下裂開數道細小的骨縫。隨著一根腿骨轟然砸下,慘叫哀嚎的怪物終於滾落在地。
隻不過祂的身體太過龐大,傾倒在風沙侵蝕的建築上,頓時壓塌了一大片地帶。
對於這根斷骨,路遠寒一時沒想好怎麼處置。
觸須雖然食欲旺盛,見到帶有神性的血肉就想吞噬,但也沒鋒利到能生嚼鋼筋。這根骨頭上還帶著一截具有韌性的筋肉,被前端觸手不著痕跡地舔了一口,就像是食髓知味,忍不住又想張開大嘴。
路遠寒眉頭一皺,讓觸手們安分了下來。
他在戰鬥時不得不注視著那充滿肉囊的腦袋,因此口鼻溢血,眼前不斷浮出幻覺。但觸手碰了祂的血肉,卻不見有反噬,可見怪物的位格並不是太高,這裡倒真如盧修所說,是無神之地。
對於快要斷氣的怪物,路遠寒並沒有手下留情。
他握著刀走向那顆垂死的頭顱,將整條手臂探進血肉模糊的腦膜下,用刀身割下盤纏的肉團,讓怪物的頭部徹底溶解成一地血水,才放出觸手,讓它們肆無忌憚地進食。
吞噬的血肉越多,路遠寒越有一種微妙的錯位感,他的身體已經被打造成了徹頭徹尾的怪物,而精神上卻還保留著人的認知,難免會感到毛骨悚然。
他身體裡能容納的觸手畢竟有限,將怪物腦部的畸變血肉一掃而空,就重新回到了路遠寒手上。他低頭望著正在輕顫的指尖,隨著一陣強烈的飽腹感升起,他的自愈能力似乎也得到了提高。
他甚至能預感到,以後斷了頭也不會死。路遠寒不禁思考著,這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就在這時,狂風呼嘯著掃在他腳下,天空中電閃雷鳴,忽然烏雲罩頂,從那聚攏的雲層之中浮現出一個又一個漩渦。路遠寒抬頭望著陰沉沉的天幕,莫名覺得那些東西很眼熟,它們盤旋著撕裂空間的模樣,越看越像是墓道裡殺人無數的黑洞。
他麵色一變,難道這就是巫醫召喚出的那個黑洞?原來那時的裂口竟通往這裡,該不會是噩夢城的詛咒泄漏,才進一步影響到了羅德裡厄府吧。
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們一家確實是倒黴至極。
路遠寒並不知道黑洞的朝向,無法判斷它們會不會將城中的事物卷走,他拎著盧修躲進了一旁的地下室,冷靜地環顧四周,提防著黑暗中存在的危險。好在拖著布袋的怪物並沒有回到此處,讓他們目前的處境安全了一些。
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切都變得幽邃晦澀。
他拿出一塊被油水浸透的怪物毛發,放在地上,靠著本能向那片鬃毛開槍,彈殼擦出的火星點燃了膏油,火光浮動,照亮了路遠寒神情莫辨的一張臉。
路遠寒看著盧修無比慘淡的麵色,心想要是扇他一巴掌,這大少爺醒來必然會扣完他的工資,還是使用更和緩的方式比較好。他試著掐了一下盧修的人中,毫無反應,又用鐮刀緩慢劃過地麵,那尖銳刺耳的聲音讓盧修眉頭緊皺,竟然真的睜開了眼睛。
他的聲音聽起來乾澀又顫抖:“那個怪物呢?”
“死了。”
輕飄飄的聲音讓盧修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回去。他的大腦遲鈍地轉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現在安全了,劫後餘生的淚水從盧修眼眶中溢出,他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也顧不上什麼尊貴不尊貴、優雅不優雅的事了。
然而聽路遠寒說完外麵的情況,他的心情一下又變得沉重了。
據盧修所說,他們必須返回羅德裡厄府,封上衣櫃裡的窟窿,否則還會有怪物從這片魔窟過去的。他當時正準備換上睡衣,隻是一開櫃門,就被怪物的大手抓了進去,之後一直在昏睡中做著噩夢,直到被路遠寒解救下來,才恢複了理智。
盧修忐忑地望著自己的保鏢,忽然一陣聲響從背後傳來,嚇得他汗毛直立,指著那黑暗中的東西,示意路遠寒去查看情況。
路遠寒往裡走了幾步,發現那是個寬厚相近的水缸,玻璃缸中幽光粼粼,盛著一塊飄浮的大腦,腦下條條觸須被靜水浸泡得舒展開來,腦回處的褶皺仍在震顫,證明著它是一個活物。
他不由感到匪夷所思,噩夢城看上去荒廢已久,這缸裡的水竟然還沒有乾涸,實在是詭異至極。
盧修跟在他身後,也看到了缸中之腦。有了前麵的刺激,他現在直麵恐怖的東西已不會暈倒,卻仍是側過了頭,不想再多看那穢物一眼。
路遠寒顧不上管他,正觀察著水缸旁邊的一塊牌子,上麵用密語寫著它的名諱:真理之腦,並說用手觸碰箱壁,可以向神秘之處尋求答案。
片刻之後,路遠寒將掌心抵在冰冷的玻璃壁上,隨著那些觸須向他指尖飄來,他腦海裡響起一個聲音,那聲音幽深無名,聽不出性彆、年齡或是延續於世的時間。他轉頭望向盧修,發現對方似乎並沒有聽到真理之腦在說話。
路遠寒問:“你是誰?”
那聲音詭異地大笑著:“我是真理,是萬物之一,是永不湮滅的答案。”
這跟沒說有什麼區彆,路遠寒剛要腹誹,想起對方正在和他通過意識交流,恐怕能察覺到他在想什麼,又按下多餘的想法,難得表現出了一點耐心:“你能為我提供什麼?”
它說:“你所祈求的,必將降臨於你。”
這是打啞迷?路遠寒一怔,但他不信神祇,也從未祈禱過什麼。一開始或許還想過能回歸原來的世界,但隨著他成了邪祟,這個想法很快就打消了。更何況兩個世界間的屏障,應該並不是好跨越的。
然而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在他內心紮下了懷疑的根髓。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拋開這副無用的肉囊,當黑暗從大地之上蘇醒,一切又將回歸原初……”
那聲音還在高聲傳頌著真理,路遠寒卻不想聽下去了。
隨著他撤開手掌,那腦子又呈現出一副萎靡的模樣,盧修不知何時已轉過了頭,看得毛骨悚然,靠近路遠寒悄聲說:“還是離這怪物遠一點吧……”
就著快要燒完的火光,路遠寒發現盧修臉上開始浮現出一些水皰般的隆塊,密密麻麻的,看上去頗為瘮人,他似乎正在被這座荒城影響著。想來也是,在這備受詛咒的地方,要是沒有極高的位格,終究會被噩夢同化成一道幽影。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遠寒想。
他發現自己接下的委托都萬分凶險,其中的危險遠超過了應得的酬勞,一個不慎就是屍骨無存。然而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帶著盧修離開,所幸外麵還沒有被黑洞吞噬,懸在他們頭頂的死亡威脅似乎解除了。
路遠寒忽然停下了,他繞後兩步,從盧修背後幽幽伸出反握的刀柄,將他一擊弄暈了過去。
盧修還什麼都不知道,就倏然兩眼發黑倒了下去,路遠寒蒙上他的眼睛,用觸手勾纏著將人背在身後,這才放開速度,向著城門飛掠而去。
有時候,一個死人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昏迷也是同樣的道理。
背著這麼個身份尊貴的累贅,在平地上倒還好說,但要淌過那座沼澤,卻耗費了路遠寒極大的精力。每一次水下的怪物噴出毒液,他都要儘量扭動身體,避免盧修的臉因此毀容,再拿他這個獵魔人泄氣。
再碰到那些遊蕩的腦怪時,他腳下一頓,在直接作用於精神的影響下麵露痛苦,險些狂暴地撕開盧修的身體。
好在他鎮靜劑帶得雖然不多,卻還留了兩支,路遠寒將腿側猛然紮出一個又一個滲血的針眼,肩膀顫動幾下,緩慢調整呼吸,終於控製著自己的身體恢複了平靜。
職責所需,他會儘力護著雇主,對待畸變物卻不會手下留情。強烈的報複欲湧上心頭,瞬間侵占了他腦海中所有想法,讓路遠寒跟著潛意識拔刀、廝殺,在鮮血淋漓中重重呼吸。
一時間血肉橫飛,等他回過神時,這雙手中已經盛滿了屍體的碎肉。
已經沒有鎮靜劑可用了,路遠寒也隻能極力壓製著肆虐的凶性,背著盧修匆匆回到洞口,將對方送回了羅德裡厄府中。片刻後,他又折身用手杖砸下一塊厚重的岩石,徹底封堵住了這個通往噩夢邊境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