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隨著表針轉動,修長的指節漫不經心地在扶手上敲打著,發出金屬的脆響。而在兩指的縫隙之間,則隱約露出一顆小痣,為那雙手的主人平添了一分神秘莫測的氣質。
機械針轉過一圈,表盤被保養得乾淨、整潔,絲毫沒有灰塵,從玻璃上倒映出一張閉著眼睛的臉:睫毛垂下,讓那深邃的五官看上去少了些冷峻,唇角微微上揚,定格在一個剛好能算得上“微笑”的弧度。
這個笑是給他麵前的護士和醫生看的。
“路先生,這是即將給您使用的艾爾菲琳。”
燈光驟然亮起,隨著深色玻璃瓶在護士手中輕輕晃了一下,躺在手術床上的年輕人睜開眼看向她攥著的藥劑,點頭表示已經確認驗藥後,又重新靠回舒適的床背上。
他麵容英俊,鼻梁高挺,即使兩頰被記號筆圈點了不少處需要注射的位置,也能看得出卓越的容貌。
主刀醫生接過針管,簡單地交代了兩句,尖銳的針頭戳進剛消過毒的表層皮膚,像是鉛芯一樣徑直推入年輕人的麵部肌肉當中。
通常來說,注射過程中引起的疼痛感在麻藥的影響下會降低到人體可以接受的程度,但這次卻不同尋常,從臉上傳來的顯著痛感讓路遠寒不由得緊皺眉頭,竭力忍耐著不叫停醫生的動作。
刺入臉頰的針頭在他皮下旋轉,一下一下打散覆蓋著骨骼的薄薄一層組織。
強烈的疼痛讓他冷汗直流,幾乎思考不了任何事情,隻能隱約感覺到有什麼在循著藥物遊進他的皮膚。
起初他以為隻是錯覺,直到那種異物感強烈到無法忽視,像一條溫熱的蛇盤踞在他臉上緩慢摩挲,路遠寒伸手就要攥住針管,卻發現自己壓根動彈不得,眼皮也沉重地黏著無法分開。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他感覺到那東西正在瞳孔上不斷蠕動著。
“砰砰,砰砰……”
重物撞擊窗戶的聲音將路遠寒從昏迷中驚醒,眼前的漆黑讓他手一滑滾下了手術台,隨即意識到手術室的燈沒有開,而不是自己瞎了。
“思雨!你在嗎,思雨……”
他試著叫了兩聲護士的名字,然而無人回應,就連那拍窗戶的聲音也消停了。寂靜在這狹窄的空間內籠罩著他,路遠寒扶著牆慢慢站起來,手指扒住牆皮一陣摸索,卻也沒能找到開關。
眼下的情況非常詭異,他想到手機還在隔壁麻醉室的櫃子裡,隻能摸到門邊自己走出去。
路遠寒站在門邊,想到了一個問題:這間手術室有窗戶嗎?
他確信是沒有的,這家機構一層隻有前台能透過玻璃牆采光,手術室密閉性很好,然而剛才的聲音並不像是幻聽。
那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卻不敢回頭去看背後是否有一扇窗戶:綁架、整蠱、醫療事故……疑問一瞬間爭先恐後地湧出,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報警,路遠寒毫不猶豫地打開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讓他愣在了原地。
這診所搞什麼,真鬨出事了?
顯然,氣味的來源就在不遠處。
門外倒是要比手術室內亮堂一些,窗邊路燈昏黃的光透進來,照亮了癱坐著靠在樓梯扶手上的屍體。
那具屍體手中握著槍,腦袋上開了個窟窿,開槍後濺出的腦漿和血液混雜著噴灑一地。拋開這慘烈的死狀,路遠寒很快注意到他淺色的鬈發,以及身下鋪開的巨大圖案,由血跡鑄造的圓弧一層一層交疊,像是某種極其神秘的陣法。
即使是拍攝用的道具,也不可能散發出如此刺鼻的氣味,更何況這確實是一具屍體。
路遠寒猛然掐緊掌心,遏製住那股想吐的欲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首先想到不是逃跑,也不是報警,而是該怎麼將自己從案發現場摘得一乾二淨。
這裡並不是之前那家機構,路遠寒目光凝重,迅速打量了一遍周圍的環境,發現這座診所裝潢複古,走廊深黑,就像上個世紀留下的遺物,還隱隱有消毒水的味道縈繞在他鼻腔內。
在他望向窗外的時候,路遠寒毛骨悚然地從玻璃中看到了一張活著的臉。
這句話並不確切,因為每個人都是活的。
然而他現在的臉就像融化的液體一樣不停顫動著,時不時裂開幾道狹小的縫隙,露出裡麵黢黑的觸須。
要說這是一張屬於人類的臉,實在太過勉強,路遠寒所了解的任何知識體係都無法解釋這種怪象。隨著指尖觸碰到那黏滑的東西沾上一手濕漉漉痕跡,他意識到這不是特效,更不是做夢,而是降臨在他身上的現實。
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路遠寒說不出來,屍體和自己的臉哪個更恐怖一些。但他發現填充在臉皮下的物質似乎有著靈性,竟然會隨著他的想法而微微起伏,就像是新生的器官。
深呼吸幾次之後,他試著調動這些觸須聚攏、彌合,慢慢地拽著臉頰肉往顴骨上貼緊,在他的控製下,重新縫合成一張完整的臉。
光是做到這件事,就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
倏然,路遠寒胃中升起一陣強烈的饑餓感,他記得手術開始前往口袋裡裝了塊士力架,現在卻不翼而飛。那種無法壓下的進食需求將他所剩無幾的理智都碾得破碎,甚至生出一種輕飄飄仿佛飛旋的錯覺。
在欲望的支配下,他眼前看到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跪在地上,也不知道有幾根手指變成了黑色觸須,那些細長的須子靈活地鞭打在地板上,飛快卷走了散落在屍體旁邊的腦液,以及迸裂的半塊顱組織。
隨著細細密密的觸須吞食著包裹住的漿液,路遠寒閉上眼睛,零星的片段在他腦海中閃過。
他以奇妙的速度消化著那些屬於已死之人的記憶,這應該是觸須的能力。事實上他獲取到的信息有限,譬如這位死者名叫埃爾文,是黑區為數不多的醫生中的一員,背地裡還是某種宗教的狂信徒。
黑區,就是他所在的地下世界。
在秘語者酒吧買到一本記載著通靈巫術的書籍後,埃爾文就如同著魔般不顧一切,用鮮血、魚鱗草和藍環章魚的膽汁布置了這個降神法陣,隻是不知道他的祈求到底獲得了怎樣的回應,最後才會開槍自殺。
即使路遠寒是一個唯物主義者,麵對這種超自然力量也不得不屈服。
按照埃爾文的記憶來看,這顯然不是他所生活著的那個世界。在這裡,在常年下著傾盆暴雨的黑區,平均每七天迎來一次晴朗日,拔地而起的巨藤貫通著上層地表。
從地表倒灌而下的雨水與攜帶著病菌的汙染物直接排放到黑區,在低窪處彙聚成地下海,使得近海處的動植物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畸變,甚至產生了各種駭人聽聞的怪物。
在這種時刻置於死亡威脅的環境下,黑區居民普遍信仰著不同力量的化身。
但真正接觸到神秘的人十中無一,其中不乏自詡眷者的癲狂分子,以及狩獵怪物為生的獵魔人。他們會將怪物的皮肉、骨骼、內臟等製作成武器,並售賣一部分有用材料。
而埃爾文去的秘語者酒吧,就是危險物品流通的渠道之一。
狂熱地崇拜著邪神,卻被嚇得魂飛魄散,這個埃爾文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自己召喚出的生物嚇得心生絕望,才選擇了自儘。
路遠寒搖了搖頭,餘光瞥到正揭起屍體天靈蓋的黑色觸須,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了起來:容貌恐怖、吃人,現在的自己無疑符合怪物的每一條標準,難道就是被他召喚到這裡來的?
但是異變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是什麼時候變成這種詭異模樣的,路遠寒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仔細回想,也隻能追溯到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
埃爾文的通靈書倒是就在屍體旁邊撂著,隻是能不能通過這種方式穿越回去還不知道,以邪祟的身份回歸又是另一碼事。
隻是片刻,那些湧動著的觸手就已經將埃爾文顱腔內的積液和血肉磨成了一灘黏糊的膠狀物,正張開利齒,不斷攝食著。
在倏然明滅的燈光下,路遠寒平靜的臉龐逐漸開始蠕動。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以前沒有殺過人,以後也不想靠獵殺人類為生。現在需要驗證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的食物是否隻有人類的血肉一種。
路遠寒一步步走下樓梯,憑借著在埃爾文身上獲取到的少量記憶,在櫥櫃裡找到了幾塊麵包與罐頭。
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消化係統似乎還在正常人類範疇,吃下這些食物也能果腹。但那種饑腸轆轆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如同惡意盤旋在他脖頸上一層層絞緊擠出吞噎的涎水,誘使著他回到樓上,蹲在埃爾文麵前。
埃爾文·喬治。
一雙優雅瘦削的手從屍體胸口上摘下這枚銘牌,認真擦拭著邊角濺上的血跡。
褐紅色的汙漬在指腹上轉瞬即逝,洶湧而出的觸手海藻一樣纏上去,撕開屍體的胸膛,將流淌出的內臟腸子連同血漿捧在觸手簇中啃咬分食。等到這頓正餐結束,隻剩下乾癟的皮套靜靜地躺在那裡,連抽搐都沒有。
飽腹感讓他身心都愉悅了不少。
路遠寒從埃爾文的口袋裡摸出地下室鑰匙,比照著玻璃窗上映出的影子,一點一點耐心地將麵部輪廓調整得更深邃、更像本地人。
畢竟黑區的通用語言像是英語的變種,在這裡近乎沒有亞裔麵孔,而他的外表太顯眼,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路遠寒知道,他需要足夠謹慎,才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
“咚、咚……”
沉重的響聲回蕩在微弱的燈光下,就像頭骨磕在台階上撞出的聲音。
通往地下室的門虛掩著一條縫隙,直到那腳步聲忽然間停下,席卷著血痕的黑影潮水般從地下溢出,猛地關上了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