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綾君與桓雀在葉瑞安的驚呼聲中趕到院外,卻遠遠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彆怕彆怕,是我。”
葉瑞安顫顫巍巍地抬起頭:“師將軍?”
“師將軍?”
“師玄邵?”
三個人看向本不應出現在這的師玄邵,師玄邵摸摸鼻子,被盯得有些尷尬,“是我。我……路過此地,遠遠看著院牆後有個人影在揮鋤頭,想著這兒才發生過命案,怕又有什麼歹人,便過來看看,沒想到嚇到瑞安小兄弟了。桓姑娘也在?你們一起過上元節?”
“……”
葉綾君心道這人真是連瞎話都不會編,他暫住的崔府位於城東,和平安巷隔著八百條街,他要怎麼“路過”才能在上元夜路過到這來?
葉綾君無奈問道:“上元夜崔府定會設宴,你不好好在崔府吃宴席,怎麼跑到這來了?是還有案子的事要同我商量?”
師玄邵連忙擺擺手,“不是不是,案子已經差不多審清楚了,我再怎麼不通人情也不可能上元夜來找你聊案子。”
葉綾君更困惑了,“那你這是……?”
師玄邵掩飾著局促解釋道:“崔府家宴上本家分家加起來一共五六十人,我隻認識言之和望之,崔氏家主的祝詞又太長,我坐不住就偷跑出來了。這臨安城中除了我那兩位好友,我就隻和你相熟,不知不覺就轉到這來了。我本也沒打算打擾你們團聚,這就走了。”
隻和主人相熟?桓雀覺得有哪裡不對,但轉念一想似乎也沒錯。
葉綾君心道師玄邵這是想家了?他前些年總在外征戰,好不容易凱旋回京,但今年為臨安這案子也沒能在家過上元,他看到彆人一家團圓,想必心中惆悵。
葉瑞安看看師玄邵又看看葉綾君,一個說要走卻遲遲不動,一個不知在想什麼,二人卻都一言不發。
葉瑞安想起阿姐曾讚過師將軍品性,此刻又不像是要趕人的樣子,便試探著開口:“要不……師將軍和我們一起吃個團圓飯?桓姐姐做了一桌子菜,我們三人也吃不完。”
相邀的是葉瑞安,師玄邵卻忍不住看向葉綾君,“這……會否太打擾?”
葉綾君道:“桓姑娘做了許多菜,正好我們還沒動筷,左右你已經溜出來了,不如一起吃吧,人多也熱鬨些。”
師玄邵難掩歡喜地順勢應道:“那就多謝葉姑娘好意,打擾了。”
葉綾君與桓雀率先回了小院,師玄邵在後麵低聲自語:“今日倒是沒有一口一個將軍。”
葉瑞安快速把酒壇子挖出來,跟上幾人,他看著先他半步的師玄邵腹誹道:明明是我先邀你一起用飯,你卻隻謝我阿姐,司馬昭之心。
師玄邵跟著三人一同落座,看著一桌菜不禁讚歎:“這都是桓姑娘做的?這手藝都能開酒樓了。”
桓雀笑道:“將軍謬讚,一些家常菜罷了。”
師玄邵想起桓雀的傷,問道:“幾日未見,桓姑娘的傷可好些了。”
“謝將軍關心,葉姑娘照顧得很周全,再過些時日便能痊愈了。”
師玄邵笑道:“那便好。三位上元佳節也一同慶祝,看來相處甚是融洽。”
桓雀微笑道:“我在臨安也沒什麼家人,葉姑娘和葉小公子人對我多有照顧,他們邀我一起過節,這上元夜也變得比往年熱鬨了。”
葉綾君眼神暗了暗,桓雀跟隨她來臨安,二人為隱藏行跡,明麵上並無交集,過節自然也不在一起,桓雀這兩年的團圓節日又都是怎麼過的呢?
師玄邵道:“你們三人能相交為友,日後在臨安也能互相照應,我也安心許多。臨安的案子事關重大,我不日便要回京複命。葉姑娘助我良多,桓姑娘於我有恩,二位如有所托,儘管傳信到長安永樂坊師太傅府。”
師玄邵目光誠摯地望向葉綾君,語氣堅定而溫和:“葉姑娘,上次分彆時我說的那些話仍然作數,你若改變主意,儘管來尋我。”
葉綾君不忍第二次敷衍師玄邵的好意,她道:“我記下了,多謝你。”
眾人動了筷,時不時閒聊幾句,這素來有些冷清的小院今日難得熱鬨。
師玄邵悄悄打量葉綾君,她仍是一身素色衣裙,發間簪著一支白梅樣式的黑檀木簪,師玄邵回想起來,似乎每次見葉綾君她都簪著這支白梅簪子。
師玄邵問道:“葉姑娘似乎十分鐘愛這支白梅簪子?”
這支白梅簪她日日帶著,但它並不起眼,很少有人問起。
葉綾君答道:“是故人遺物,我從不離身。”
葉綾君似乎不想細說這位故人,扭頭去幫葉瑞安夾他夠不到的菜。
葉綾君對待葉瑞安時總是態度溫和,葉瑞安也始終對葉綾君敬愛有加。書市鬥毆與徐渭案中他們始終以對方為先,足見二人情誼深厚。師玄邵心道:恐怕親姐弟也不過如此。
師玄邵不禁神遊天外,想起去劉蟾府上抄家那日,遇到在書市欺負葉瑞安的劉府的表少爺王奕,他到師玄邵來抄家時嚇得魂不附體,“師將軍!就算我和姑父得罪了您,您也不能安個罪名就將我姑父抄家滅族啊!您看我姑父這一家上有老下有小,您怎麼忍心啊!”
師玄邵挑眉,感情這王少爺是以為他挾私報複,蓄意栽贓,因一次衝突便要滅劉蟾全家?
師玄邵險些被氣笑,王大少爺想來魚肉鄉裡慣了,對朝廷法度一無所知,抄家滅族這樣的大罪難道能說安就安?
師玄邵似笑非笑地譏諷道:“喲,王大少爺也懂‘上有老下有小’?我看你當初欺負葉瑞安時,你也沒想過與他相依為命姐姐該多傷心,如今火燒到自己身上,你倒知道不忍心了?好自為之吧,王少爺。”
師玄邵轉身便走,不想多和王奕廢話,卻聽到王奕不解地嘀咕道:“姐姐?葉瑞安沒有姐姐啊?”
師玄邵心中一驚,猛地轉身扯起王奕衣領,將他拎到一旁無人的角落裡,壓著聲音問道:“你說葉瑞安沒有姐姐?你都知道葉瑞安多少事?說!”
王奕被師玄邵鷹隼一樣的眼神盯得害怕,顫聲把知道的都一股腦倒了出來:“他、他確實沒有姐姐。他們家在怡芳鎮很出名,家中就他一個獨苗,他爹是個賭鬼,輸光積蓄後把他娘賣進了青樓,後來他爹娘都死了,他也消失不見,鎮上人都以為他也沒了,沒想到是來了臨安。”
師玄邵繼續追問:“他爹娘是怎麼死的?”
王奕道:“他爹一天夜裡不知被哪家討債的打死在暗巷裡,他娘兩年前也投河自儘了。”
師玄邵察覺王奕說得含混,拽著衣領將他提得更高,“葉瑞安為何如此恨你?若有半句隱瞞,你當知下場。”
王奕漲紅了臉,求饒道:“我、我說!我說!我與葉瑞安曾是同窗,有一日我撞見他娘在青樓賣身,便將這事傳遍了書院,書院將葉瑞安退學,鎮上流言都說他娘拖累了兒子,他娘禁不住謾罵便投了河……”
師玄邵冷眼看他,“還有嗎?”
王奕吞吞吐吐道:“當年他為了葬他娘,原本要賣身給我家當下人,我……我讓人將他打了一頓扔出怡芳鎮,後來就再也沒在怡芳鎮見過他,我還當我家下人失手將他打死了,心中害怕也沒再問過,直到前幾日才在書市再遇見他……”
這個王奕真是可惡至極!比起葉瑞安看王奕時眼中刺骨的恨意,王奕毫無悔意的陳述更顯得輕如鴻毛,對當年走投無路的葉瑞安來說,他所經曆隻怕比這些輕飄飄的話語沉痛絕望無數倍。
所以是老天垂幸於這個身世淒苦的少年,讓他遇到了葉綾君嗎?可葉綾君又是誰?她來曆成謎,會不會甚至連名字也不是真的?
師玄邵收回思緒,目光落在對麵的葉瑞安身上。葉瑞安對葉綾君滿心依賴,眸中沒有絲毫陰霾,他身旁的葉綾君眉眼柔和,笑意淺淺,對葉瑞安的關懷亦是發自肺腑。其實家人之間也無需血脈相連,真心與陪伴足矣。
葉綾君恰好此時轉過臉來,見師玄邵又怔怔望著她,她唇角笑意還未褪去,對師玄邵道:“發呆做什麼?看你筷子還未怎麼動,桓姑娘手藝這麼好,可彆辜負了。”
正在此時,平安巷口處升起朵朵煙花,綻放在天邊的一輪明月旁,巷口處傳來隱約的笑鬨聲,連這偏僻小院也跟著染上暖融融的喜氣。遠處煙花的流光透過葉綾君身後的小窗,映著她淺淺的笑容,那笑意沿著滿室歡欣,悄然傳到師玄邵唇角。
師玄邵不由想起葉綾君對破案的關切與認真,想起與她在險境中的患難與共,那些關於她身份的猜疑,仿佛都變得不再重要。
葉綾君,不論你是什麼人,你總歸不是個壞人。
師玄邵笑著忽然舉杯,朗聲道:“乾吃菜有什麼意思,今日上元佳節,不如共飲此杯,祝諸位與心中所念之人——歲歲平安,年年團圓。”
“歲歲平安,年年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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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崔氏府邸中,家宴已散。
崔氏家主書房中,崔望之端方而立,聲音恭敬,“父親,三叔一家為攀附權貴,一直暗中結交劉蟾的上官,此人已在近日大案中落馬。我雖願相信三叔一家不知此案詳情,但官府之人未必肯信,還望父親早做決斷。”
崔氏家主崔行麵上情緒難辨,望著窗外夜空,“是我疏忽,老三,可惜了。”
崔望之一驚,敏銳察覺到父親話中另有深意,“父親,此事您知情?”
崔行仍隻是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崔望之雖深知向來儒雅謙和的父親有著另外一麵,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吃驚,“父親,孩兒以為臨安崔氏屹立百年,曆經朝代更迭而不衰,是因為風骨。”
崔行回過眼,似笑非笑勾了勾唇,“望之,你書讀得太多,空有智謀,卻心思天真。唯有崔氏屹立不倒,才有機會談‘風骨’。”
崔望之心中不讚同,卻也不敢出言頂撞。
崔行道:“你與師玄邵情誼深厚,你也該看出來了,他此次來臨安是奉京中旨意,恐怕為的就是翻出徐渭劉蟾這案子。你三叔到底涉案不深,由你出麵交涉,或許能向師玄邵討得一些轉圜之機。”
崔望之深深一揖,“我與玄邵是相交多年的摯友,他也不是徇私枉……之人。父親,您背負崔氏全族,孩兒請您日後三思,彆再……”
“也罷,這案子非同小可,還是彆節外生枝留下把柄了。”崔行看著這個剛直不阿的嫡長子,長歎一聲,叮囑道,“不日你便要入京,我知你與師玄邵是摯友,但他的事你最好彆摻和。今上年輕,親政時日尚短,正是和那些老臣奪權的時候,師玄邵是陛下手中的刀,也是那些老狐狸的肉中刺,你要懂得明哲保身。”
“父親……”
“去休息吧,為父想獨自靜靜。”
翌日,臨安崔氏三房被逐出宗族,滿城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