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玄邵一怔,“手?徐夫人的手有何不對勁?”
“她方才展開畫卷時,我注意到她右手五指中,小指與拇指上都有薄繭,其餘三指的指腹處都是厚繭,這可不是做針線活能留下的痕跡。”
“繭?你是說……”師玄邵正回憶徐夫人的手是何模樣,一眨眼,葉綾君已走出好幾步,師玄邵忙跟上去,“誒!風風火火的,你這是去哪?”
“去徐府庫房。”
捕頭周成今日已帶人搜過徐府庫房,但並未發現異常,既沒有過分貴重的物件,也沒有線索指向徐渭倒賣藥材,和書房裡那些畫卷更是沒有任何聯係,若隻看這一庫房的東西與賬目,徐渭就像個兢兢業業領著朝廷俸祿的清官。
葉綾君進庫房粗略一看便發現問題,前日夜裡她夜探徐府時,這庫房裡還有幾箱銀錠,僅靠徐渭俸祿不可能攢下那麼多,這徐府裡果然有人在遮掩徐渭的貪汙罪證。
師玄邵拿出庫房賬目看了又看,“我將這出入賬目翻了又翻,還是沒看出什麼異常,但我直覺這庫房和賬目有些怪異。”
葉綾君手下找著線索,答道:“你手中那本庫房賬目與徐府逢年過節的收授禮單找不到任何出格的東西,我猜的可對?”
師玄邵頭疼道:“沒錯,我都要疑心徐夫人該不是早早得到消息,把這庫房裡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提前搬走了。可差役們已查過,徐府這兩日並沒有人進進出出,這徐府也並無密室。方才問周成要庫房鑰匙時,他說徐家人的私產也都查過了,隻有城中三家鋪子,和郊外幾畝田莊,他到底是個六品軍器少監,他兒子又做些小買賣,攢下這些產業也並不出格。若非他收購藥材的行為實在難以解釋,我都要以為我們錯怪清官了。”
葉綾君停手,回身看著師玄邵,輕輕勾唇,“師將軍,你已說出關鍵了。”
庫房內不通氣,葉綾君嫌悶便把冪籬摘了,師玄邵看著葉綾君姝麗的麵容掛著笑,猶如雨後清荷搖動清芬,不由恍了神,他還是覺得葉綾君看著十分眼熟,也……很好看。
葉綾君見師玄邵看著自己半晌不說話,像是在發呆,笑容更深幾分,揶揄道:“怎麼?將軍打仗是個好手,遇到這用腦子的時候便不靈了?愣在那指望凶手從天上掉下來?”
師玄邵輕咳一聲掩飾他看著葉綾君出神的窘迫,拿出天生的厚臉皮應對道:“我查案確實不如葉姑娘神思敏捷,這又是看春……咳……看畫又是看賬本的,現在隻覺得頭疼,葉姑娘能者多勞,給我這個愚鈍之人解釋解釋?”
葉綾君一拳打在棉花上,真是拿這人沒柰何,“我是說,你其實已經說出問題關鍵了。你仔細回憶回憶那本徐渭大肆收購藥材的賬簿,要收齊賬上藥材,粗略算來也要數千兩,僅憑徐府賬目上這點家業根本湊不齊那麼多銀子。那你說這些銀子是從哪來?”
師玄邵立時明白過來,“你說的對!他絕不可能真像看起來這麼清白!既然查徐家查不出問題,徐渭要麼還有大量隱藏起來的黑產,要麼還有能出錢的同謀!”
葉綾君思索道:“我更傾向於二者皆有,而且徐渭必定有個同謀,此人多半還是官身,否則徐府的人怎會這麼早聽到風聲,趕在官府封禁徐府之前就將徐府內的線索儘數轉移。”
師玄邵聽她這是早有猜測,回過味來,“所以你是想找徐渭同謀的線索?”
葉綾君漫不經心敷衍道:“將軍英明。”說罷轉身繼續在庫房的大小箱籠中尋找線索。
師玄邵聽著葉綾君搪塞他的話越來越順口,笑著嘶了一聲,“葉綾君,我怎麼覺得你不太待見我?雖說我求你幫忙的方法是……不太光彩,但我也不會真讓你做白工,回頭這案子了結,賞金怕是抵得過瑞安堂幾個月的營收。”
葉綾君轉過身來牽了牽嘴角,涼聲道:“原來將軍是‘求’我幫忙?你若真想把話說明白,又何必說一半藏一半,你不過是見我身手不凡卻隱居深巷,你雖然相信我沒殺徐渭,但又覺得我十分可疑,你認為臨安府的那些捕快看不住我,又發現我提供的查案思路有幫助,所以索性將我放在身邊看著,又能順道讓我替你查案,我猜得可對?至於論功請賞就不必了,如果將軍下次還有‘求’於我,煩請一開始就‘和和氣氣’地同我商量,而不是威脅我不幫忙就去蹲大牢,那時我自會考慮對將軍也和和氣氣的。”
師玄邵被堵得沒話說,他雖想交葉綾君這個朋友,可這頭沒開好,對方始終對他心存芥蒂,師玄邵沒奈何,也不能強求,便又將心思回到案子上。
不過一會兒功夫過去,葉綾君已有發現,“師將軍,你來看。”
師玄邵走近,隻見葉綾君掀開三個大木箱,裡麵全是酒,其中一個箱子已空了大半,師玄邵拎出一壇酒,隻見酒壇外金紙上寫著幾個字,師玄邵疑惑道:“怡芳白露?是怡芳鎮的名酒。這酒雖說不便宜,但也不算十分名貴,這酒的數量也不上不下,恐怕很難當作徐渭貪汙的罪證。”
葉綾君拿過師玄邵手中的酒壇子,拆開壇口金紙,去掉壇封,壇內酒液清澈,醇香酒氣撲鼻而來,入鼻後回味悠長,經久不散。
葉綾君道:“這些可不是普通的怡芳白露,我與瑞安曾是怡芳鎮人,對這酒再了解不過。以金紙封壇的怡芳白露自重光十六年後就不再產了,所以這些少說是存封十年的陳年佳釀,這酒的色澤氣味也作不得偽,照如今市價,這樣一壇怡芳白露少說能賣二十兩,將軍若不信,不妨親口嘗嘗。”
“二十兩?單論價格已不輸醉月軒的十年醉仙醴了。”師玄邵懂酒,這酒的甘醇氣味確為上品,他看著這壇貌不驚人的怡芳白露笑道,“看來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想必不僅之前搜查庫房的捕快們沒認出這酒,就連掩蓋庫房線索的人也不知道這些酒這麼值錢,倉促之間也顧不上將這些死沉死沉的酒壇子藏起來。”
葉綾君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些酒,“這還真是巧,將軍還記得那日在書市那個富家少爺王奕嗎?怡芳鎮有三家都產這怡芳白露,其中風頭最盛的便是怡芳鎮首富王家,怡芳鎮與臨安城毗鄰,王家又有劉蟾這個做士曹參軍的親戚,王家能在怡芳鎮獨占鼇頭,多半也有這位劉參軍的功勞。”
師玄邵立刻明白葉綾君的意思,他想起了什麼,快步走過去拿起徐府庫房的記錄翻開,“你看這賬目,永寧六年六月,士曹參軍劉蟾贈怡芳白露十二壇,這是劉蟾第一次給徐渭送酒,書房裡那些畫上所記的最早時間也是去年六月,且自去年六月起,幾乎每過一兩個月劉蟾就會尋個由頭送來十幾壇酒,這樣頻繁地送這麼貴重的禮,要說沒貓膩隻怕我家柑橘都不信。”
葉綾君被最後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帶跑,“什麼?柑橘?”
師玄邵笑道:“我家養的貓,因為團起來時像個橘子,乾脆就叫柑橘了,日後若有機會給你看看,那家夥明明是個男子漢,一天天就會撒嬌騙隔壁小姑娘家的糖吃。”
葉綾君失笑,這人還真是什麼情況下都是這副不緊不慢的悠閒樣,說著案子又能想到貓。
師玄邵見葉綾君雖沒接話,但不自覺地真心笑了,總算不是之前那樣要麼公事公辦要麼假意恭順,他也跟著心情好起來,語氣都比之前輕快,“走吧葉姑娘,咱們去士曹參軍劉大人府上拜訪拜訪。”
“走之前還有最後一樣東西,你看看你身後牆上。”葉綾君指指師玄邵背後。
師玄邵回身,隻見牆上掛著一張弓,比尋常的弓看起來更小巧,師玄邵取下弓試著拉了拉,“奇怪,軍中步弓一石,騎弓七鬥,看這弓的力道差不多隻有五鬥。徐渭身為六品軍器少監,雖不是什麼弓術教頭,可也不至於拉不開一石弓吧?”
師玄邵打量著這弓,忽然想起來葉綾君先前說過的話,恍然大悟,“徐夫人!你先前說,她的手除了小指與拇指,其他三指都有很厚的繭,常年拉弓的人手都會有這個特征,小指拉弓時著力不多,拇指則可以戴扳指護著,所以繭沒有其他三指厚。這五鬥弓男子用起來力過於輕,若是給女子用就很合理。可這個徐夫人一見我們就說她是個隻管內宅中饋的弱女子,她在撒謊!”
葉綾君點點頭,“不錯。她第一句便是謊話,後麵的話多半也沒有幾句是真。我猜徐渭做的事她並非全不知情,徐府裡的線索能被清理得這麼乾淨,多半是徐夫人與徐弘事先得到消息,而後徐弘以接祖父母的名義將那些線索裝上馬車,趕在捕快們到達之前將徐渭的罪證帶出徐府。至於書房裡那箱畫卷和庫房裡的怡芳白露,要麼是時間倉促有所遺漏,要麼就是這些線索過於隱晦,連徐夫人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會出問題。隻是還有一點我沒想通。”
師玄邵稀奇笑道:“難得,也有葉姑娘想不明白的事?說出來我幫你參詳參詳?”
葉綾君沒搭理他貧嘴,答道:“假設徐渭的同謀就是劉蟾,此案案發沒多久,臨安府差役、臨安軍甚至是你就立刻得到了消息,按理說劉蟾知道徐渭之死可能牽扯出他們之間的汙糟事,除了給徐夫人通風報信,他應該還會儘量讓此案晚一些被捅出去,好爭取時間湮滅更多證據,可他為什麼沒這麼做?”
師玄邵聽後神秘一笑,“說到這事那可就巧了,那日幫了你和你弟弟後,我得知李威那日當街包庇王奕是仗著他上官劉蟾的勢,我便一紙舉告書遞到了臨安知府案頭上,劉蟾在徐渭案發那日早上被勒令停職,他除了給徐夫人通風報信,什麼也做不了。嘖,這麼想來,這個劉蟾怕不是正裹著被子,在被窩裡一邊發抖一邊紮草人咒本將軍吧?”
葉綾君這次真沒忍住被逗笑了,跟著打趣道:“我朝禁巫蠱,若真能人贓俱獲倒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