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春天來了。
春天的溪水打破了薄冰,到處都是冰雪融化的聲音,北涼人終於厭倦了沒完沒了的慶功宴,他們開始著手在他們親手製造的廢墟上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國號為大秦,丹蚩自封為更史帝,大秦有著有史以來最廣闊的疆域和最混亂的製度,在這個朝代,把人分為四等,貴族、平民、下民,下民是指早年間被被國人打敗的國家所遺留的百姓,也包括一些投降的南齊人,而其他南齊人被分在第四等,叫做南奴。
而我終於從那場大病之中熬過來,我自己都沒想到,當我站在山坳上采草藥的時候,仍然能聽見水灌入耳朵裡,以及冰塊相互碰撞的聲音,我曾在那一刻發誓,如果我能活下去,就絕不會僅僅隻是活著。
我準備去找賀蘭知言他們,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如今身在何方,但是,西邊的小朝廷已經建立,雖說他們擁立的是我一位血緣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堂兄,雖說在宸冬的攻勢下它是否能存活一年都是個問題,但是,它必然會吸引一些南齊的舊部向它靠攏,我想複國,第一步也是那裡。
姑娘們的境況好了許多,無論是營妓還是舞女都被收編成了新朝廷的宮女,她們仍然伺候著北涼貴族,但輪流當值,且有了月錢,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可以預見在之後,她們會變成北涼某個士兵某個大臣的姬妾。
我知道,到了該分彆的時候了。
她們曾把我從冰窟裡救了出來,我們也曾在寒風之中彼此取暖,然而我們終將彼此告彆。
唯一要同行的,是又春,她因為有些癡傻,再加上個子太高,被北涼人趕了出來,她很開心,興高采烈的問我:“我們找少爺去!什麼時候走?”
她對賀蘭家有一種近乎愚魯的忠誠,賀蘭知言落難前曾經疏散了大部分奴仆,可是她不肯走,後來輾轉經曆了那麼多事情,提起她的少爺,她眼睛仍然是亮晶晶的。
我們臨行那天,她求我給她梳了很長的兩條辮子,衣服雖然很舊,卻洗的乾乾淨淨,哪怕我再三提醒,我們可能要趕很遠的路才能見到賀蘭知言,她也好像聽不懂一樣,興高采烈的重複著:“見少爺,乾乾淨淨的。”
北涼一早登記了戶籍,我們渾水摸魚登記成了燈芯兒家的姊妹,說要去走親戚,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在城門口,一個精瘦的北涼兵把我們攔住了。
“你做什麼去?”他笑嘻嘻的問又春,伸手在她屁股上抹了一把。
又春聽不懂北涼話,卻很反感他,惱怒的閃到一邊。
“裝什麼!當時老子還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找你最多呢!”
他伸手去扯她的衣領,嬉皮笑臉的說:“什麼?走親戚?彆走了,老子娶你!”
他的手很臟,在又春的衣服上留下了個指印,又春委屈的不住的躲閃著,她太高,他太瘦,一個不留神,又春把他撞倒在地上,其他北涼兵頓時樂不可支的大聲嘲笑起來。
北涼兵惱羞成怒,一巴掌就把又春扇倒在地上,大聲斥罵起來:“下賤的南奴!給臉不要臉!老子這就殺了你!”
然後,他罵罵咧咧的對又春一頓拳打腳踢,她的鼻子嘴裡很快滲出血來,他一把倒扛起她,往後走去。
她雖睜著眼睛,可是已經被打的失焦,空洞的瞧著我,血,從鼻孔流下來,一滴,一滴,弄臟了那件特地洗好的衣服。
“要乾乾淨淨的見少爺。”
全程,我隻來得及說一句:“軍爺,我們是良民......”
他們走後,另外一個士兵不耐煩的問我:“你還走嗎?不走彆在這裡堵道!”
不遠的前方,就是春天的原野,有一片燦爛的油菜花田,我經曆了這麼多,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城池。
而身後,是阿鼻地獄。
可這地獄裡,有又春,有許多的南齊子民。
“我不走了。”
我慢慢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轉頭瘋狂的跑起來。
那天,我終究沒能離開。
出乎我的預料,那個玩笑一樣的南齊小朝廷竟沒有被宸冬打下來,一直存續了數年。
既是人力,也有冥冥之中的天意。這個勉強南北統一,乾瘡百孔的大秦,戰亂頻仍,不斷有新的起義軍反抗北人的統治,而南齊小朝廷所在的西泮城易守難攻,兩軍膠著得越久,對宸冬越不利。在第二年他終於要破城而入之時,後方六郡被另外一支起義軍占領,將與被其他起義軍所占領的城池形成合縱之勢,兩方合作,會直接危及都城枬城。丹蚩十道聖旨急召,於是宸冬調轉馬頭,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勝利。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秋芙蓉開得正豔開,又春在樹下一板一眼的修剪著枝丫,一個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舊日南齊的都城,又春當年修剪枝丫的時候,我的知秋是否尚且美的不可方物。
“他看了那麼多書,可終究不懂南齊人。”我歎息道。
任何城池都可以徐徐圖之,可唯一打著皇室血脈的南齊小朝廷必須迅速攻下,因為隻要它存在一天,南齊人就不可能真正屈從於北涼,甘願做一個下等人。
又一年,宸冬因事獲罪於丹蚩,連降三級,被派遣苦寒之地征戰,整整六年才得以真正的回了枬城。
他覲見那天,是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他騎著高頭大馬,渾身披著一層暖融融的精光,闊彆多年,他高了,也壯了,眉眼間再無清冷的少年氣,下巴上生了青青的胡茬,已全然是北涼男人的模樣,他在殿前下馬,然後掀開身後的轎簾。
一個白淨溫柔的女子扶著他的手走下來,她懷裡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尚不會走路,在母親懷裡好奇的打量這一切,他們一家三口便這樣跪在了殿前。
“臣攜妻子,叩見陛下。”
丹蚩懶洋洋的靠在座椅上,半晌才嗯了一聲,道:“既然回來了,就安分點在府內呆著吧,隨後朕給你找個差事,沒什麼事兒就不用來宮裡了。”
作為人子,被自己的父親厭惡到這個地步,我想,他也是很不好受的。
我坐在高處,俯瞰著他,複雜的感情侵據著我的內心,我應當是,不會輕易的放過他的……
丹蚩昏庸,大秦王朝的建立有我一半的功勞,至於他為何會用南齊的亡國公主做國師,我輕瞥了一眼他臃腫的身體,扭曲的臉龐以及那猥瑣又滲人的笑容……是北涼沒有飽讀詩書的良才,也是這個半身入土的老君王的私心,總之,我在大秦皇宮的地位,堪比副君。
“噗,陛下,大皇子和皇妃許是沒有瞧見我呢,還是說覺得我一介女流,不配做大秦的國師呢~”我的清冽的嗓音在大殿緊張的氣氛裡顯得很突兀,丹蚩抽了抽嘴角,拿起案桌上的竹簡扔在了宸冬的臉上,“大膽!你以為你還是曾經的將軍統帥嗎?還不拜見國師!”
宮人們早已習慣了丹蚩的喜怒無常,隻是宸冬的小兒子被嚇得哭了起來,被他的王妃無措的哄著。
“拜見國師,拜見國師!”大皇妃攜她的小兒子向我行禮。
宸冬是皇子,這明顯不合禮數,可荒唐的大秦有什麼禮數可言。
最後他向我抱拳行禮,“下官,拜見國師!”
我滿意的拂袖坐下。
我知道丹蚩並不是想幫我說話,隻是他恰好想搓搓宸冬的銳氣,而我,把一個絕妙的借口送到了他眼前,這些年來一直如此。我順從著這位老昏君的意願,讓他迷迷糊糊的在蜜糖陷阱中,心甘情願的擬下了一道又一道“善待南人”的旨意。在他唯我獨尊的絕對皇權思想以及對我美色的覬覦下,所有提出抗議的北臣都被斬首抄家,他親手把本就混亂空虛的大秦最後的賢者斬殺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