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曾見過他,他是祖父欽點的狀元,宮宴上所有人都喝的薄醉,在哥哥的帶領下縱情狂歡,唯有年齡最小的他獨自坐著,脊背挺直。我扯扯他的衣襟,問,你怎麼不跟著玩呢?即使對我這麼一個小孩,他也嚴肅道:君子當修身立德,不可殿前失儀,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然後說,那把你的杯子給我吧,我喜歡摔碎了聽響兒。
所謂紈絝,荒唐一夢。
士兵聽不明白南齊話,嘀咕道:“這人是徹底瘋了。”大夫也在我一旁說:“彆怕,可能是臨死前的譫妄症。”
我不怕,我怎麼會怕,賀蘭大人,是我該向你叩首才對啊,替我所有的先祖感謝你,為一個一敗塗地的王朝,守著最後的氣節。
但我什麼都不能說,我隻伸出手,把藥遞給他:“大人你糊塗了,喝藥吧。”
他終於反應過來,嘴唇在顫抖,狀似瘋癲急道:“姑娘是都城人,原來都城裡有一戶人家?有一朵養得很好的蘭花,之後被送給了一位貴人,不知今日,還開著嗎?”
我的淚水終於含在眼眶裡:“大人糊塗了,此時寒冬,蘭花早就謝了。”
他呆了呆,又道:“那,那蘭花不開了嗎?再也不開了嗎?”
“花種還在,春暖花開之際,也會有重開的一天。”
他黯淡無神的眼睛頓時發出光彩,他翕動著嘴唇,像是有千言萬語想問,卻說不出口,隻得急切的大口大口的喝著手中的藥,生怕自己晚了一點,就活不下去了。
周遭的囚徒大概有他的舊日部,能聽懂的也急切的向大夫揮手:“大夫,湯藥還有嗎?““大夫!救救我!”
大夫一時手忙腳亂,在一片混亂之中,我對他行了一禮,輕聲說:“大人,保重。”
他也朝我行了一禮,然後癲狂的哈哈哈大笑起來,旁邊那個叫鄭龍的壯漢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們,道:“小白臉子,你好好的怎麼瘋了?昨天還不是說要殉國嗎?咋?不殉了?”
賀蘭知言是真的笑起來,他指著他,含淚的狂笑著:“不死了!老子這一條賤命,偏要看花開滿城才肯死!”
北涼土兵聽不懂南齊話,大聲嗬斥起來,一片喧鬨聲中,我隨著大夫走出了囚牢,大夫瞧著我囁嚅著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我五歲學劍,雖然不能與這北乾兵抗衡,但我可以殺你,論理,我也應該殺你。”我仰頭看著濃墨重彩的夕陽,大夫在我身邊抖了起來,我輕聲說:“但我不會殺你,如今百姓流離失所,是南齊朝廷沒有庇護好他的子民,我不能再錯,讓你女兒沒了父親。今日之事,不要猜測,好好為他們治病,在北人麵前一切如常,可好?”
“不猜,不猜。”大夫激動地說:“你,您放心,我,我是南人!我自當保護南齊的勇士,您放心!”
送走了大夫,我站在門口回望,橘紅色的晚霞漸漸沉入寶藍色的夜色之中,營地的儘頭,那是格魯的營帳,夏挽站在那裡望著我,夕陽給他小小的身影,鍍上了一層華光。
他隻有六歲。
可他是所有人的希望。
希望,是比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要強大的力量。
那之後,我每一日都去夏挽那裡,有一日,我回來的時候,發現宸冬正坐在營帳裡看書,頭也沒抬問我:“這麼晚?”
“天冷了,給我弟弟和葛老兒送些獸炭過去。”
我把手中的布包放好,過去為他斟茶。
他漫不經心的翻了一頁,道:“你最近好像很喜歡去格魯那裡。”
我的手頓了一下,道:“將軍,我弟弟才六歲。”
他拾起頭,看著我道:“緊張什麼?”
“我沒有緊張。”
“你有。”
他站起來,直視著我:“是什麼?毒棘草嗎?”
炭火讓空氣微微扭曲著,我也看著他,握緊了拳頭,道:“我聽不懂將軍在說什麼。”
“我聽衛兵說,你之前去了囚牢。”
“對,大夫熬好了藥,我幫他端過去。”
“軍營人死光了,需要我的女人去端藥?”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燭火下,那上麵布滿了細密的血痕。
“格魯用毒來送走亡靈,去過囚牢之後你每天都去格魯那裡,還和你弟弟去後山采摘草藥,怎麼?賀蘭大人下了指令讓你下毒嗎?”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他,營帳裡隻能聽見炭火燃燒的聲音。
“你說你去送獸炭,那拿回來了什麼?”他扯起我腰間的布包,那裡沉甸甸的,他厲聲道:“主帥營帳裡什麼沒有,需要你從格魯的那裡拿?”
“我若…”我顫抖的開口:“我若有半分謀害將軍的心思,必五馬分屍而死,死後曝屍荒野,魂墮阿鼻地獄,永世難寧。”
布包被他打開。
是一包野菊花,還沒來得及曬乾。
“我送那位大夫,是想和他多說幾句,問問夜晚難眠可有辦法……他說野菊花做枕頭可助人安眠,我便想去後山采一些,天太冷了,沒有找到多少”我哽咽著看著他:“但將軍仍然不會信,對不對?”
我扯開衣帶,一件一件的把衣服脫下來:“營帳裡一覽無餘,將軍想必也搜過,那,我身上也就這麼些東西,您看看,哪裡可藏看毒!”
他的眼神落在我赤裸的肩膀上,那裡尚有他失去理智的時候所咬的齒痕。他移開目光,聲音仍嚴厲:“你把衣服穿上。”
天氣寒涼,我的嘴唇很快凍成了烏檀色,顫抖道:“將軍既然疑我,不如把我殺了,何必放在身邊呢?何必對我那麼好呢?我已經把將軍……當成了夫婿,將軍一定覺得可笑吧…”
他背對著我,一言不發。
這時候,營帳門口傳來通報的聲音:“將軍……”
“滾!”他厲喝,猛地轉頭把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門口的小兵被嚇到,應了一聲慌不擇路的走了。
他抱著我,似乎想說什麼,卻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不會哄女人。”
“我是疑你,你和彆的女人不一樣,他們搶掠過大家閨秀,但你不一樣。”他手臂收緊了,道:“我沒有對女人著迷過。”
我抽泣著抬頭看他,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道:“我要去巡營了,你先睡吧。”
“你彆走!”我抱住他的腰,身上披的大氅因為這個動作掉落了下來。
小時候懵懂的看到哥哥的那些小美人邀寵的手段,變成了模糊而綺麗的畫麵,我想說一些撩人的話,看著他冰冷的眼睛,卻一句也說不出口,隻能顫抖著重複:“我戀慕將軍!我一直,一直戀慕將軍……”
他看了了我一會,還是把我的手掰開,站起身來。
我一時心下絕望,不知道還能怎麼做,卻看見他當著我的麵,解開鎧甲。
我呆呆的看著他,他的身軀矯健而修長,鎧甲落在地上,而他低下頭,粗魯的吻上我的嘴唇。
我條件反射的想掙紮,而今日在後山,夏挽對我說的話卻在腦海中響起:“今晚,千萬不要讓宸冬去巡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