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活下去(1 / 1)

羲以為和 祁巍 4037 字 2個月前

不知走了幾個晝夜,夏挽抬起手指向前方:“姑姑,是不是要到了?”

我抬起頭,夕陽殘血,將不遠處黛色的山巒勾勒出金邊,我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林南多山,我們真的快要到了。

連月的疲倦和痛苦一下子擊倒了我,我跪坐在了地上,我之前從未走過一裡以上的路,可是現在翻山越嶺,走破了幾雙鞋,我之前連碳火不對的肉都不肯入口,可是現在,去死人身上翻乾糧已經成了家常便飯,曾經一隻蟲子就足以嚇出我的眼淚,現在在狼群尾隨的夜裡,我尚能從容的吃下乾糧…原來沒有人當我是公主的時候,我也不過是一塊塵土淤泥,如何搓扁揉圓,也要苟且偷生。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座山洞裡休息,已經是深冬了,我燃起了柴火驅寒,把夏挽抱在懷裡,就當我們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哭聲。我起身去看的時候,發現一個女人半沉在沼澤裡,歇斯底裡的哀嚎著。

“大哥求求你!你是好人,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她顫抖著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我拿了一根樹枝朝她伸過去,她渾身顫抖的爬上來,渾身腐臭,如同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大哥大哥你能給我一口吃的嗎?我三天沒吃東西了。”

我猶豫了一下,夏挽在一邊輕聲說:“姑姑,不要節外生枝。”

這一路上我們喬裝成有麻風病的乞丐,我黏了胡須和肚腩,和夏挽父子相稱。

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儘量不與人同行。

“我是南齊人啊…”女人哀嚎著說:“我們的國沒了我們一家人全被殺了,我要去林南找我兒子,求求你,我不能死…”

我一怔。

南齊人,哪裡還有什麼南齊人。

隻剩下因為皇室無能,失去家園的人。

我們把她帶回了山洞,把最後一塊乾糧烤好了,分給她一半。

她五十幾歲了,吃東西的時候直翻白眼,一邊吃一邊哭:“大哥,你是我大恩人啊,你叫什麼名字,到了林南,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我搖搖頭,怕嗓音暴露,沒有說話,夏挽在一旁說:“不必,我們不去林南,明日便各走各的吧。

經曆過屠城的人似乎都有夢魘的毛病,在很多很多年後,我仍然會在睡夢中哭醒。

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女人已經上路了,還有不到十裡路,我把夏挽的小鞋子補了補,也精神抖擻的上路了。

然後,在官路上站著一群北涼士兵,和那個女人。

“軍爺!那是個白腳羊(年輕姑娘)!我趁她睡覺看了!她沒有喉結,皮膚白著呢!剩下那個也沒有病,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崽子!您看能賞多少錢?”

我被幾個兵按到在了地上,他們粗魯的用抹布擦了一遍我的臉,又扒了我的褲子,淚眼模糊之中,那個女人諂媚著數錢。

“還是個菩薩臉(好看的姑娘)在這兒辦可惜了,走!帶回去!”他們興高采烈的說。

“這小孩怎麼瞧著像咱們北涼的種?”

“都帶回去!”

我被推搡著送到了北軍的軍營裡,最後和夏挽對視那一眼,我第一次看他哭了,一直以來那麼安靜的孩子,歇斯底裡哭著,朝我這邊掙紮,卻被士兵頭賞了一個耳光。

我無聲的翕動著嘴唇,對不起夏挽,活下去!不擇手段的活下去吧??

當著所有人的麵,我被幾個北涼女人扒了衣服,被兜頭一盆一盆水衝洗著。像牲畜一樣被一群人評頭論足,他們給了我一件薄薄的外套讓我穿上,應該是剛從哪個死去的姑娘身上扒下來,還帶著血腥味。

然後我就進了營帳,裡麵老遠就能聽見年輕女孩淒厲的哀嚎。

北乾人沒有什麼避人的意識,我見識了另外一種人間煉獄。

“又來了個菩薩臉!”一個虯髯大漢朗聲笑著,一把把我拉進懷裡:“快來給爺泄泄火!可彆像上回那個不經搞!弄兩下死了。”

眾人頓時大笑起來。

我仰起臉,微笑起來:“軍爺輕一點,我還沒嫁過人!”

“你怎麼會講北話?”他驚奇的捏著我的臉打量,又說:“你不怕我?”

這兩年幫哥哥處理朝政的時候,我學了北涼語。

“我爹早年間和北涼做生意,我也跟著學了北語,這次來林南是就是來找我爹的,軍爺,您快活完,能放了我嗎?”

“行啊,等爺快活完帶你去找找吧。”

他一邊解褲子一邊漫不經心的說,看我表情僵硬,還解釋了一句:“哦,何素龍前兩天投降了,林南現在歸我們了。”

何素龍降了。

我隻覺得腦中轟嗚,什麼都聽不到了,麻木中,他臭烘烘的嘴在我身上拱起來,我在周圍此起彼伏的慘叫中,慢慢合上眼睛,一滴淚水順著眼角滑下來。

“羲和,活下去。”

可是爺爺,活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所謂人間,不過是另一種地獄。

突然,營帳的門突然被打開,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年紀不大的將領走進來,他麵如寒霜,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我身上那個虯髯漢子也爬起來,囁嚅著叫:“將軍”

那將軍看了他一眼,轉手就一刀劈下來,我從未見過那麼快的刀,虯髯漢子連聲都沒吭,就死不瞑目的倒在我身上。

整個營帳噤如寒蟬,連女孩的慘叫都停了。

“林北是製瓷重地,我下過軍令,要保存瓷廠,如今這是乾什麼?活膩了嗎?”

他冰冷的掃視這屋裡的每一個人,他們如同在頭狼凝視下一樣顫栗著低下頭。

“我說過,占領隻是第一步,我們是要像南齊人一樣在這片土地上過上好日子,你們聽不懂我說的話,但我以為你們至少怕死!”

他收了染血的劍,轉頭就走,卻沒能走得了。

是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腳,用北語喊著:“將軍我是都城周窯家的女兒!我會製瓷!我會製瓷!”

他看著我,手從刀把上放了下來。

“製瓷有多少道工藝?”

“回軍爺,一共七十二道程序。”

“當世名窯有多少?何為青,何為白?”

“天下名窯大概可分為五大窯八大係,如我周家,可產天青、淺黃、月白、卵白等諸色,家主以雨過天青釉色為傲,而文窯以白瓷聞名,兼燒黑釉、醬釉和綠釉,庭窯號稱出窯萬色,可燒出燒製出玫瑰紫,海棠紅、天青、月白等,其中玫瑰紫被詞人讚詠‘瑰若雲霞橫天,焚音寂滅’,最受世人追捧。”

在主帥的營帳裡,那將軍坐在主位上盯著我,我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這次南征的先鋒將領,北□□蚩的長子,宸冬。

“你讀過很多書?”他問。

“還好。”

他起身凝視著我,近的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鐵的味道,血的味道。

“你沒有什麼破綻,但不知道為什麼。你給我的感覺……”他的眼睛是野獸般的褐色:“很不好,我們北人打獵,最相信直覺,你在發抖,可你不像兔子。”

我的確在發抖,細密的汗水順著脖頸流下來,我身後的士兵輕輕拔出刀,那尖銳的聲音讓我幾乎站不穩。

“他們說和你一起來的有個小孩,他是你什麼人。”

“是我…”

不,民間流傳著我和夏挽沒死的消息,北涼軍人不可能不知道。

我囁嚅著說:“是我弟弟。”

他吩咐屬下:“把她弟弟叫過來。”

我的心驟然抽緊,這一切都沒來得及與夏挽通氣。他哪怕是問一句:你父親姓什麼,我們也都完了。

我的冷汗緩慢流了下來,我已經預料到了待會血肉橫飛的場景,或許我該告訴他們夏挽的身世……

夏挽被帶進來,懵懂的看著我們,我顫抖著道:“小夏,彆怕,軍爺問你話你就照實說!”

後麵的士兵頓時用刀柄狠狠一戳我的脊背,道:“閉嘴!”

宸冬歪著頭打量了他一下,道:“她是你什麼人?”

不要說姑姑,千萬不要!

“她是我姐姐…”夏挽仰起頭,聲音已然帶了哭腔:“你…你為什麼要抓她?”

宸冬不耐煩的嗬斥道:“哭什麼哭!”

夏挽不敢再哭了,含著眼淚怯怯的瞧著他。

“你們來林南做什麼?”

“家裡人都死了,我們走了許多的地方,到處也找不到我阿爹…”

“你阿爹是做什麼的。”

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夏挽茫然的看著他:“阿爹就是阿爹。”

宸冬的手放在夏挽的脖子上,他繼續問:“我再問你一遍,你阿爹是做什麼的?”

我慌忙跪下,大聲說:“軍爺,我囑咐過小夏不可以隨意透露家中生意,小夏你告訴軍爺,我們是—”

“我家是做瓷器的,你放開我,我害怕,嗚嗚嗚嗚”夏挽大聲哭起來。

宸冬鬆開他,與此同時,營帳門一掀,一個小兵進來通報:“將軍,大王的使者到了。”

“我馬上到。”

臨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吩咐道:“這小孩送到葛老兒那裡打個下手,女的先留在我這兒。”

“是!”

夏挽沒來得及同我說一句話,便被副官拽走了,營帳裡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終於撐不

住,坐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