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1 / 1)

春暖花開的午後,章府宴會廳裡傭人忙碌得水泄不通,三太太在正廳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催促完廚房又緊盯著捯飭花藝的花匠,就為了讓江家的小姐,章家未來的小夫人來家裡高高興興跳一場舞。

“江小姐到啦,三太太!——”

“誒!”未見人影,聲音先到,緊接三太太才急急踏出門來挽上江豔的手,“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才叫人把先前大夫人穿的裙子熨好,放心,那裙子布料好得啦,版型現在也風尚得很!”

三太太拉著江豔進小衣帽間,江豔隻需呆站著張開雙臂,沒一會就被套上繁華高調外皮。

時髦真皮鞋踏上大廳石磚敲響叮叮當當的鈴聲宣告宴會開始,江豔用指尖與手掌大魚肌收攏洋裙寬闊布料,三太太拉著她認識江家的妯娌親緣,她在接不完的話茬裡抬起頭喘息,抬頭便看見一盞流蘇水晶燈懸掛,她深吸一口氣,也不知是覺著悶還是看那燈盞稀奇。

她的目光短暫流連燈珠,須臾間廳內玻璃門被推開,來者引起些鳥雀似的細聲討論,除了與她同為聚會主角的章伯霆還有誰?

大家都不調侃這兩位即將成婚的少男少女,卻心照不宣交換眼神。章伯霆先走向三太太這不夠年長的長輩麵前問好,三太太隻說些寬慰他軍務進展的家常話,手中的羽毛折扇拂過麵頰,最後展開又收攏,先對章伯霆莞爾一笑,目光看向江豔。

章伯霆視線追隨燈光降臨江豔身上,也許最先看她鬢邊簪花,又可能最先看見她那有些膽怯的眼,應當是先對視的,否則他如何發現自己今日忘記把佩槍卸下?隨即,他把腰間的搶遞給身後下屬,這才走向江豔,諸位太太們見小年輕要寒暄,自然都不多看他們,匆匆找到談話的伴。

“江......豔,小姐,幸會,我是章伯霆。”

究竟要叫她江小姐還是江女士呢?章伯霆並沒有找到確切答案,他先彎下腰,伸出手,時間不早,也許到了該起舞的時候。

江豔身邊還站著位曾經的同學在暗地裡鼓勵她推搡她去回應,她垂眸看見章伯霆衣袖下的手腕上還綁著繃帶,而後伸出手,輕輕搭上他掌心:“難為章司令,身上帶著傷還要來跳一曲。”

章家舞池的地麵亮的活像被打了層發膠,章伯霆與江豔就像不一樣的蝶翼被拚成一對,她蕾絲洋裙的綠宛若一顆飽滿的青蘋果,而他用西裝革履遮住司令氣質與她做襯,留聲機樂曲都為他們輕快幾分。可江豔不想要輕快的曲,她隻想小心點,不要在舞曲間碰到他的傷。

她不想碰到他的手腕,隻能輕輕握掌心,章伯霆的舞步不算熟練,力氣卻大,他可以在每個躍動裡帶起江豔的腰身,而後輕輕放下,她的鞋跟落在地麵上時穩穩當當

每一個力都需要支點,江豔在躍動時總難免要握緊那交疊的掌心。叮當響的是留聲機的鋼琴曲還是正在旋轉的水晶燈,她聽不真切,耳畔蒙昧的樂曲裡,隻聽見章伯霆很小聲地笑了一下。

死氣沉沉的北平啊,你贈予她的是生機,還是一場昏沉旎夢?

留聲機曲調籠罩劇場內,舞台上各家太太小姐們都尋到了舞伴,舞步各有各的不同,有人穿奶白色碎花裙,有人穿深綠旗袍,一段琵琶曲悄悄將西洋樂更迭,她們唱起一小段民歌。章伯霆與江豔被埋沒在這方寸的人海裡,而後光影遊走流連替代日新月異,宴會廳隨歌曲變換為牌桌或者茶會,章伯霆一直在她身邊。

舞台逐漸寂寥,人潮落進幕後的黑海,一聲槍響後,帷幕再次落下,江豔的旎夢戛然而止。劇場上方投影儀驀然落下洋洋灑灑毛筆字,琵琶音輔佐京劇腔調,聽得:世事匆慌,真章碰敵襲,生死一瞬,姻緣不待。

第二幕不在此刻落幕,帷幕並沒有合上多久,幕後的道具組在須臾間蜂擁而上把新的常見布置妥當,片刻後一場戲與一盞燈再次重返。

那盞燈靜默地轉,如同春流到夏的江水,帶觀眾造訪江豔那不待的姻緣。

蘇州都督府本是中式園林裝潢,卻因有一位去西洋讀過書的少爺,裝潢變得東不東西不西,不過在這戰火紛飛的年歲裡,要一切都是原來雋秀的模樣,倒也難。

近期張老都督被外派,人不在蘇州,家中管事的人是少奶奶,是以張少爺總睡到下午才醒。

少奶奶坐在廳堂與人打牌,她背對著窗,背脊挺拔,腰纖瘦,從耳墜到腳踝都纏繞珠翠,本是溫良的一簇仙葩,卻叫這金玉滿堂閃耀得看不出那圓鈍柔情的眸。

“張太呀,我聽我家那位說,你家張先生前天從西洋那來的畫師手裡買下一幅畫。”

張太太笑笑,從手裡的牌打出一塊三筒,抽進一張九條:“是啊,他淨喜歡買些和家裡不對付的稀奇物件。”

“我可聽說最近大總統要發難,哎呀,嚇得我提前賣了點宮裡出來的玩意換了金子,好讓我那小丫頭有傍身錢。”

張太太如今也算深諳交際道理,應道:“你那小丫頭天庭飽滿,嘴唇厚又圓,看著可是絕對不吃苦的命。”

“嗨呀,以後什麼樣還都不知道呢,張太看著也是有福的呀,你和你家先生郎才女貌的,怎麼沒趁早也生個?”

不待回答,張太太便率先胡牌,管家進門來對她說,少爺醒來了,準備要出門。她將手頭的清一色推開,同牌桌上三位太太講起話來自帶蘇州這溪水般綿軟的腔調:“生,趕明兒就生出來,所以我現在就要同他親熱,你們要聽?”

“哎呦,你看看這,胡了牌賺了錢就扯由頭開溜,真是......”

話是這麼說,但幾位太太們也有眼力見,玩笑幾句後就走了,臨出門時恰碰見張儒墨急匆匆進門,與他問好時不由得帶了幾分揶揄。

張儒墨在人前還是能做出一副溫順得體的好相公樣子來,進了廳後把管家遣出去,隨意與張太太相對而坐,拿起桌上的茶壺,解開蓋子便往口中倒茶水,滿腦門子官司:“張夫人好有閒心,怎麼把我那幾塊大洋扣了?”

“我不扣,難道讓你再這樣往那些飯店小姐裡送錢?”張太太攔下張儒墨那在牌桌上窸窸窣窣的手,先他一步把剛剛贏來的錢收入囊中:“張先生,你知道那些夫人太太都怎麼說我?”

“女人家說來說去無非就那幾個字,不聽不就得了。”

“你不把我放在眼裡,總要看著你父親的麵子收斂些吧。”

張儒墨唯獨不愛她搬出張老都督說教自己,他不喜大聲叫嚷,也總是溫言細語的,卻愈發容易讓人聽著不舒服:“那不如這樣,你也去找些樂子,我全當不知道,如何?”

張太太聽著他這不著調的話就來氣,她抽出手絹扔給張儒墨自行擦乾淨嘴邊的茶水,她的話是重的,手絹落下時是輕飄飄的,巧妙地化去話音裡的銳利,保留一塊台階好收場:“你說得好聽,若你也是女人,我看你還能不能說出口。”

隻需一塊台階,張儒墨便能用油嘴滑舌將這不愉快的話茬揭過,他走到妻子身邊,彎下腰親她麵頰的動作行雲流水,不由得讓人想發問,他狎妓時也如此含情脈脈?

“我知道你最賢惠,最舍不得我受苦,我今晚早些回就是。”

她好像是被哄好了,又像是習慣這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事態,站起身的姿勢都比讀書時直愣愣的樣子婀娜幾分。

可她不是玫瑰呀,她是被染紅的桂花,金銀珠寶是朱砂,濃墨重彩的旗袍是硬拚湊上去的枝椏。

第二幕的帷幕在此刻才落下,張儒墨挽著江豔踏出門,江豔站在門口,為丈夫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有說有笑,看似有情,誰知情有幾分?

判詞隨古箏再次在帷幕上潑灑:姻差緣錯,假張綿綿情,命似浮萍,世事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