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莫琳的試探尚未得逞的另一邊,那個幽靈又找上她了。
如果克莉絲汀見到這場景,那麼大概能解答她近日以來苦思冥想的問題。導師是個神秘的人物,他的偶然消失並不值得引起注意,相反地,她還常常因此而享受到難得的鬆快與愜意。他對她實在太嚴厲了。
可這次的消失卻顯得不太對勁。
他明明已經回來了,明明已經許諾了自己會指導她作為首席的的首演,她才剛剛因自己失而複得的嗓音而感到短暫的欣喜。他卻忽然從劇院裡消失了,不僅僅是身體,更重要的是聲音。有時候他即使離開,也常常會遺留下隻言片語引導她前行。
可這次什麼也沒有,她又再次生活在了寂靜中。
埃裡克再次將煙點燃時,莫琳正坐在梳妝台前擦頭發。
莫琳搬進這件公寓的時日不長,還沒來得及添置太多家具,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牆上那幅奧弗涅絨繡毯,足有六尺長,上麵繪製著四季景象。這是莫琳從一位波斯商人手上買下的,它的前任主人似乎是位潦倒的畫家。
埃裡克就站在這幅厚重的絨繡下邊,猩紅的火星在易燃物旁將著未著,彆有一種危險的美感。
莫琳早就注意到他了。
他今天比往常要更像一個“人”得多,那件剪裁得體的黑色大衣襯得他的影子格外高大陰沉。
這身打扮使莫琳的臉忍不住抽了抽,她幾乎有些維持不住自己原本想要表現出來的忿恨仇視的神情。
——幽靈披上人類的皮囊,竟然試圖用紳士的裝扮來偽裝自己野獸的行徑。
“看來萊斯曼小姐的品味還有待提高”埃裡克看著她刻意斂下的的嘴角,陰陽怪氣地開口:“奧弗涅的絨繡不錯,隻是繪的景與你的房間並不相稱。”
窗戶沒來得及被主人全部掩上,黃昏的光線透過一點空隙爭先恐後地湧進來,照亮屋內的置景。
四柱床被擺放在房間最中心的位置,上邊掛著深紅色緞紋布床帳,飾有金飾帶和黃綢絲細繩,其餘的兩麵窄簾則都用同一種以紗線和羊毛製成的凸花厚緞製成的。這雖與牆上那幅絨繡的四時景色相得益彰,卻在色彩之間產生了強烈的衝突。
在家裡的布置上,莫琳並不是習慣揮霍的人。相反的,她偶爾也會以自己獨特高雅的品味而自得,這並不能僅僅依靠物品價格來衡量的美學價值能力,也使得她從一眾單純崇尚奢靡之風的貴婦中脫穎而出。
在倫敦的時候,這些人還常常追尋她的風雅。那些女士說什麼來著?莫琳·坎貝爾,倫敦真正的美學標誌。今天她拿一塊鑲邊的威尼斯平紋布墊在餐盤下,明天那些傭人們就會被女主人吩咐換掉家中全部的餐巾。
莫琳必須承認,在他點明以前,她還沒來得及注意過自己新居所的內飾是否協調。她太過相信自己的浸染藝術多年的天賦,隻覺得隨手的添減都自成一派。
然而這家夥呢?她還沒譴責他擅闖私宅的行為,反倒置喙起自己的品味來了。
然而埃裡克卻對她臉上由白轉紅的精彩變化視若無睹,他對於看見莫琳吃癟這件事很有興致,像是通過這幾句話上的優勢就能將她那日在黑湖旁的勘破遮掩過去。於是他下沉的語調不自覺地在話尾揚了起來:
“我那裡有一塊來自布魯塞爾的佛蘭德斯,萊斯曼小姐或許會感興趣。”
佛蘭德斯是個耳熟的絨繡名字。
那位波斯商人售賣給她那幅奧弗涅時,還順便炫耀過曾經從自己手中售出的一塊繡有阿涅埃斯故事的佛蘭德斯收藏品。巴黎人對這類絨繡趨之若鶩,雖說他要價三千利弗爾,實際上卻是有價無市的珍品。
如果不是對方話裡明晃晃的嘲諷讓人實在難以忽視,莫琳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會厚著臉皮就此接下這份禮物。
在這座城市,人人都像是藝術家,莫琳那些實用彆致的雅趣反而一下子淪為了上不了台麵的東西,卻正好與他們對她家鄉的糟糕印象對上了號。
“不必了先生,一塊佛蘭德斯算得上什麼,如果能替我換來解藥的話,我想您的房間裡會堆滿這樣東西的。”莫琳嘲諷他。
她一邊不動聲色地將那塊絨繡扯下來,一邊瞟向男人沒被麵具遮住的那半張臉,說:
“你們巴黎人,總是為了這些沒用的東西而自毀前途[ Martin Lister, op.cit.,p24.]。每個,我是說每個,但凡有點錢的人,總是覬覦著那些藝術品,標榜自己獨一無二的審美。可事實上呢?你知道那塊佛蘭德斯的價值能負擔幾位演員的薪資,又夠歌劇院周轉幾個周期嗎?”
她的氣急敗壞過於明顯,埃裡克低低笑了兩聲,不再與她爭論。
他終於將煙碾滅,金屬麵具籠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下,骨肉都與沉沉夜色融為一體,唯獨露出一雙犀利攝人的眼睛。
“ 我是來與你商量首演事宜的,萊斯曼小姐。”
“哦,首演”,莫琳被愚弄過後的悶氣還沒消,“我還以為你是來質問我為什麼要將吉裡太太辭退呢。你感到很可惜吧?那可是你的得力乾將。”
她踩過那片被自己的頭發弄得有些潮濕的地毯上,回憶起預演那天堪稱狼狽的場景,“說起來我的水晶燈至今還在修複台上擺著,負責的人說上麵有許多稀有的裝飾品找不到了,恐怕你得賠我一個。”
“當然”,埃裡克毫不在意地應下來。他知道莫琳是在拿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糊弄他,好叫話題重點偏離軌道,但他當然不可能讓她得逞。於是直接將這場談話的核心拎了出來:
“首演當日,你的舅舅和表哥都會到場,我要你安排我們見麵。”
從血緣關係上來說,莫琳的母親隻有一個弟弟,她本人隻有一個舅舅,也就是巴黎這位大名鼎鼎的萊斯曼先生。但他和這個幽靈能扯上些什麼關係,莫琳不明白。
“你要見他們做什麼?”她問。
“這位小姐,不妨想想你舅舅的發家史。”意料之外的,埃裡克竟然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避諱她,他直截了當地向莫琳袒露了自己攝權的欲望。
“我以為你是為了劇院才勒索我。”莫琳有些詫異,軍火和政治從來一體,如果他想要和自己的舅舅談什麼合作,那必定繞不過政府的眼睛。可這個幽靈又怎麼可能讓巴黎市政對自己的安排橫插一腳,他會如何對待乾擾自己的人,莫琳很有體會。
“如果是關於克莉絲汀或者卡洛塔的事情,我都能替你安排妥當。劇院的曲目雖然被我調換過,但預演日的反響依舊不錯,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的話......”
“我的意思是,你要我去做歌劇院之外的事?”莫琳頓了頓,還是不敢相信他的企圖。
“沒錯”,他回答。
“我還是勸你不要做些不切實際的事”,她慎重地打量他幾眼,“也許在歌劇院裡你已經習慣了掌握主權,但外麵可不一樣。我不想自己因為錯失解藥而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裡。”
埃裡克有些意外地側過頭,他對於莫琳突如其來的勸誡表現得有些不適應。她應該是排在隨時準備暗殺自己的仇家榜上前三位才對。
“萊斯曼小姐的關心還真是讓人感動。”
“不過你不必擔憂這些事情,你的解藥我會交付到萊斯曼先生的手上。如果我死了,你正好能夠就此擺脫,也不會再發生下一次的綁架案了。據我所知,海伍德小姐十分擔心你。”
這句話倒是很中聽。
莫琳巴不得他立刻就被卷入巴黎市政的那些肮臟事裡,然後被各個階層的敵人暗殺掉,屍骨就曝曬在市政廳外邊的廊道裡。這樣的話,說不定她還會好心地替他收斂遺體,安置到那片曾經困住她的黑湖深處。
但萊斯曼先生和她可沒交情,她對於自己這個便宜舅舅是否能這麼輕易地交出解藥依舊存疑。把命從一個人交到另一個人的手上,不是什麼好選擇。
她沒辦法立即給出答案,但讓他們幾人見麵,還是在歌劇院裡,受益者顯然不會是萊斯曼一家。如果按照他所說的那麼做,無異於是將定時炸藥投向了那兩人。
說起來還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莫琳沒法眼睜睜看著他們和自己跳入相同的火坑裡。她懷抱著留有餘地的心情試探埃裡克。畢竟同樣是見麵,可單方麵的通知和雙方都能知情的到場卻是天差地彆。
埃裡克則將她最後一絲希望也掐滅了,“演出結束後,將萊斯曼先生帶到五號包廂,這就是你該做的事。”
他這話說得毫無餘地,莫琳隻能接受下來。不過萊斯曼也不是沒腦子的青澀年青,作為掌權人,在巴黎政商兩界摸爬滾打多年發家的人。總有屬於年齡的智慧。他究竟會不會聽從莫琳的話,跟隨她步入那間五號包廂。完全是未知的事情。
然而還沒等她從他的雄心壯誌中緩過神來,埃裡克又立即向她拋出了另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強人所難的要求:
“我需要將你的男低音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