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人?”鬆田陣平嗤了一聲,“沒聽說過未成年人也能上警校的前例。”
他抱著手臂,不客氣地拉長了聲音:“也沒聽這家夥說過她有監護人啊。您哪位?彆不是隨便扯了個名頭拐帶人口吧?”
他說的話真有點刻薄,然而山崎樋是個比他還刻薄的人物。他同樣不客氣地冷笑道:“她為什麼要和不相乾的人提起我?你們很熟嗎?”
好一出反擊,鬆田陣平卻沒有被輕易激怒,大概這段時間已經被稻川秋氣出了耐性。他上下打量山崎樋:“不知道你們什麼關係。但我們天天跟她呆在一塊,根本沒聽過什麼彆的名字啊。而且監護人什麼的——成年之後,這種玩意不應該趕緊滾出生活嗎?”
“哦?閣下的生活環境,居然是這樣劍弩拔張的麼?”山崎樋涼涼道,“恰恰相反。哪怕是暫且擔任這白癡的監護人,我也沒辦法在她成年後就這麼放手不管。”
兩個人同時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假得一撕就破。雙方都想拉開車門,把人帶出來,卻都顧及另一方的存在,最後對峙著,臉色極不好看。
“唔……我有話說。”
所幸,稻川秋的睡眠很淺。幾人在車外鬨出的動靜不大,卻也夠將她從夢境中敲醒,她半迷蒙著眼睛,還沒看清眼前的情形,便嘟囔了起來。
幾人湊過耳朵去聽,結果這家夥說的是:
“支持……支持!支持瑞泉打贏月桂冠!”
真服了!
“喝喝喝,就知道喝!”
山崎樋無奈地揉揉太陽穴,一把拉開車門:“怎麼不把你喝死?”
稻川秋睜開眼睛,坐在座位上,看看自己,又看看他。頓了一會兒慢慢地問,“這是哪?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還真敢問啊,”山崎樋扯了扯嘴角,“電話打到我這裡來了。我不過來,你想今晚蹲局子是不是?”
“我不是已經成年了嗎?為什麼還要找你?”
“你看你有成年人的樣子?我不過來,你是打算喝酒喝到死是吧。”
“酒精中毒一般死的可能性也不高。你要相信現在的醫學水準。”
“我相信現在的醫學水準。我不相信你!蠢到頭的白癡。”
兩人拌了幾句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關係不錯。
鬆田陣平抱起了手臂,煩躁地想要打斷他們的對話。有人幫他代勞,警員適時走了過來:“你們好,請進屋子裡說話吧?”
稻川秋看看警員身上的警服,又看了看坐著的地方。噢,警車,哦,警署。她晃了晃腦袋,淩亂的記憶洶湧而來,拚接成完整的片段。她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
她有點笨拙地解了安全帶,避過幾個人同時伸向她、想要扶她一把的手。但跳出車門的時候,她的膝蓋打直,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個狗啃泥。
嘭咚——!稻川秋仿佛能夠預見兩秒後自己趴倒在地上的可憐相。
幾隻手同時轉向她,扶住了她。鬆田陣平沒好氣地說她怎麼站都站不穩,降穀零默不作聲地攏住了她的肩膀。山崎樋扶著她的手臂,顧不上和這幾個毛頭小子計較,皺眉:“喝酒喝傻了?”
他的目光下滑落到她的膝蓋上。那裡光滑一片,什麼也沒有貼。
她果然伸手:“暖寶寶有沒有。”
山崎樋:“……”
他確定她站穩了,鬆開手。男人的西裝外套不如羽織,袖子裝不了東西,口袋的容量也很小。但長久的習慣已經占領了這塊地盤,略過鋼筆,他從裡麵真摸出了一塊暖寶寶。
三下兩除二地撕開包裝,他微微屈身,看似粗暴、卻動作輕柔而準確地覆蓋上了她的膝蓋。期間稻川秋深深歎了口氣,仍然有很淡的酒氣逸散出來。
“啊,”她想起什麼,說,“你們可以放手了。我摔不死。”
降穀零低聲道:“那可說不準。”
他仍然保持著虛虛攏住她的姿勢,好像怕一鬆手,她就向下栽倒,像瓷娃娃一樣支離破碎。
她剛才趔趄的時候,他的心好像也往下墜了墜。大概是一種通感,牽引著他伸出手去扶住她。期間路過了諸伏景光、萩原研二他們的手掌,最後殊途同歸,他們隻是擔心她。
稻川秋歪了歪腦袋,嗅到一點奇異的味道。一般而言,果子被雨水淋得久後便是這樣的:潮濕、粘膩,嗅不分明的味。
啊。她環顧了一圈,周圍沒有下雨,沒有果樹。所以,是她的異能力【食我嗅聞】在發揮作用。
她對這味道不算陌生,也很有應對的經驗——忽略就行了。
暖寶寶逐漸發揮作用,膝蓋舒服了點。山崎樋直起腰,不高興地瞪她——不對,瞪她旁邊的降穀零他們。這事兒和她沒關係,稻川秋忽略了果子的細酸,攏了攏羽織,擋住有點涼的夜風,若無其事回答諸伏景光的問題。
諸伏景光問:“還沒有問過,秋同學和這位先生是什麼關係?”
他笑了一下:“和秋同學相處這麼長時間,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過他?”
稻川秋說:“山崎樋。辦/假/證的。”
山崎樋被她氣笑了:“哈。辦/假/證的?你確定是不是?稻川秋?”
“……”真邪了門了,大半夜肝火大動也不怕傷身體。稻川秋不知道他這股怒氣從何而來。但這不妨礙她避其鋒芒,她撇了撇嘴,改口,“前監護人。現同事。冰冷的職場關係,就是這樣。”
冰冷的職場關係?恐怕不止吧。普通的同事怎麼可能會在名片上印另一個人的號碼。
諸伏景光忍住了繼續詢問,免得給對方借題發揮的空間。
那邊,山崎樋陰陽怪氣,“冰冷的職場關係,好啊,我就該讓你一個人在局子裡呆一晚上,見識見識這裡的老鼠。”
稻川秋反駁:“警署裡如果有老鼠,就該整改了。”
“你懂得還挺多,”山崎樋乜了她一眼,才想起來什麼似的,“這些人是你的警校同學?”
“這些人”指的當然是降穀零他們。“警校同學”這個身份雖然很疏離,甚至不如“同期”“同窗”來得有溫度,更不及“朋友”,但嚴格說來也沒錯。稻川秋沒聽出來這裡麵的機巧,點了點頭:“對。警校同學。”
“警校同學”和“冰冷的職場關係”。某種意義上來說半斤八倆,打平。雙方互相朝對方扔眼刀子,因為人數上不占優勢,山崎樋略遜一籌。
他氣得想去掐稻川秋的臉。結果不知不覺之間,這蠢蛋已經被半帶到另一邊,真是豈有此理!
山崎樋心情不好,又兼之熬夜兩天後煩躁冷酷,臉色沉下來,路過的警員沒有不低下頭的。
等他走過去,警員才抬起頭來,摸不著頭腦地想,真見鬼。
這群人給他的壓迫感怎麼比小森警部的也差不多了?真恐怖啊!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進警署,值班的警察一個個神色凝重。他們已經將初步的報告提交,涉及到恐怖事件,他們能處理的不過是一些外圍的皮毛,重要的資料還是要交給專業人士。
雖然商業街的各個店鋪中都有監控,但作為牽扯最深的警校一行人仍然要留下來做筆錄。因表明了警校生的身份、表示第二天要趕回警校,警察雖然驚訝,但也同意連夜進行對他們的問詢。
因為人數眾多,他們分到了不同的房間裡進行筆錄。這既是為了體諒狹小的麵積,也是防止他們三言兩語之間證詞錯亂的可能。
伊達航和萩原研二和鬆田陣平一個房間。
“沒想到是未來的同行,”聽了他們的述說後,警察感慨道,“我們原本也在想,在槍擊案中挺身而出的人會是什麼樣的……”
警察欽佩的目光落在伊達航身上。無他,單看外表,伊達航的體型就能讓人信服他是一名警校生:“話說起來,難道是你先站出來的嗎?”
“啊……那倒是沒有,”伊達航摸了摸後腦勺硬挺的頭發,“事實上,我們還在商量計劃的時候,稻川同學就突然出去了……猝不及防啊!太危險了!”
不愧是班長,說著說著,伊達航不讚成的語氣越來越重:“她就不怕子彈嗎?這樣莽撞,實在是太亂來了!”
“——實在是太亂來了!”
另一間屋子裡,山崎樋正擰眉訓斥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的人,“他手上有槍你也敢上去?你活不耐煩了是不是?”
剛才的筆錄裡,降穀零一板一眼地說明了發生的事。抱著手臂倚在稻川秋椅子旁邊的山崎樋在聽到“秋趁我們不注意偷偷喝了半瓶酒,推開門走了出去”的時候就繃不住了。
他的臉色極難看。眉弓下壓,嘴角向下,這幅表情能把他的下屬嚇得魂飛魄散,偏偏眼前這被發火的對象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懶洋洋地答,“嘿。我這不是沒死嗎。”
降穀零作為筆錄的主力,講述語速一直不急不管,這時頓了一下,轉過來看她。諸伏景光也忍不住道:“如果不是子彈失靈,秋同學還有什麼辦法來躲開它嗎?”
哪怕剛才這事仿佛已經揭過去,現在又重提,諸伏景光的聲音也壓得極低。低得讓人能意識到他在不高興。
他這人向來低調、不出風頭,或者說沉穩得可怕——但在麵對稻川秋這樣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的家夥時,諸伏景光居然也壓不住火氣。
幾個頭一回見麵的男人難得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氣勢洶洶地看著她。
一時之間,原本浮著降穀零講述聲的房間靜了下來。稻川秋不得不和他們三個人對視:“……”
“……”怎麼回事,這麼有壓迫感。
“……好吧,我知道了,下回不那麼乾了。”她敗下陣來,給了一個敷衍的諾言。
好一個下回不那麼乾了。
降穀零看著她這張臉,沒來由地冷笑了一下。他當然知道她是在敷衍——可偏偏他不能拿她怎麼樣,混世魔女啊混世魔女。誰能將她奈何?
這個認知像一把柴火一樣,將降穀零的心劈裡啪啦地燒起來。他不得不按捺下心神,將心思轉向眼前的筆錄,這才把今夜發生的事娓娓講述。
另一邊,山崎樋瞪稻川秋瞪到眼睛發刺發酸,她無辜和他對視,甚至還有閒心笑了一下。
這雙桃花眼笑起來真好看,可惜山崎樋此刻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到底是熬夜兩天的後遺症還是被她氣的?他的太陽穴鼓鼓地跳起來,他真怕自己血管爆裂而亡。
然後他可悲地認識到,哪怕他真死在她麵前了,這混蛋也不見得會為他流一滴眼淚。
你看,她連自己的死都不在乎。更何況彆人的死活?
山崎樋突然覺得自己和降穀零這群人也差不多。當真是兔死狐悲,過客哪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