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嬤嬤她們帶著,已在前院等候。”孟杳慣有的溫順口氣。
崔氏微微點頭,未再多問。
相府外,兩輛馬車備好,已然等候多時。
孟恬豐和崔氏先後上了第一輛車,孟杳在下人的攙扶下,上了第二輛車,夏嬤嬤懷抱錦盒也跟了上去。
待人坐穩後,車子緩緩出發。
此時,孟杳才輕聲詢問:“嬤嬤,東西可都備好了?”
夏嬤嬤將懷中的錦盒打開,一柄嵌滿珠寶的西域短刀,赫然躺在盒子正中。
孟杳麵上浮了些笑意,淡淡說道:“收好,屆時讓夏櫻攜著。”
夏嬤嬤雖點頭應下,但心下還是有些沒看明白。
小姐近來似乎有些奇怪,明明很早之前就給淮王備下了兩份賀禮。
一份是極其難尋的字畫,聽聞小姐花重金拖了不少人才尋得的,隻因淮王極其想要這副字畫,遍尋不得。
另一份是前朝在戰亂中遺失的曲譜,也是費了很大心力搜羅而來,本是一些殘篇,小姐花了不少時日才拚湊完整。
而後又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潛心練習,為的就是今日淮王的慶生宴上能博得君心。
明明這兩份厚禮,已是極其難得,可方才臨出門前,又小聲囑托她將這把西域短刀放在了錦盒當中,抱了出來。
要說,這西域短刀也是難得,是去年小姐的表兄托人從西域購得,贈予小姐。
要說,這幾件皆是小姐珍視的精美之物。
這麼想著,夏嬤嬤覺得,許是自己多慮。
小姐自小做事周到,想來是想準備的更周全一些。文韜武略是皇家子弟必備,小姐大抵是想送的更稱淮王心意一些。
看夏嬤嬤若有所思的模樣,孟杳輕輕撫了撫她的手背,慣有的溫和笑容:“嬤嬤,我自有打算,不必思慮過憂。”
前世,冀兒被人謀害,高熱昏厥之時,自己恰好病重,是夏嬤嬤衣不解帶的日夜照料,最後被感染,不治身亡。
比起母親崔氏,這位終其一生伴自己左右的老人,似乎更疼愛自己幾分。
夏嬤嬤抬手理了理孟杳耳畔的發絲,輕輕的歎了口氣:“小姐大了……”
說完,便是欣慰的一笑。
馬車‘吱悠悠’的往前走著,出了平陽坊便是永昌街。
街市兩旁是林立的店鋪,商鋪前有各色熱氣騰騰的小食,以及琳琅滿目的稀奇玩意兒,伴隨著小販熱情吆喝的售賣聲,好不熱鬨……
今日乞巧節,各色兒女出門的必然要多一些,因此街上摩肩接踵,人群熙熙攘攘。
所以,馬車行進的速度也就更慢了一些。
孟杳已許久未見過這煙火氣的畫麵,從她及笄之後……
哦,不,應該是從她踏入那高牆聳立的宮廷之後。
自從嫁與秦子安為妻後,多想著是如何得他的歡心。後登得後位,在旁人眼中,是榮寵加身,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從那以後,她便要隱藏好自己的所有情緒,做一個母儀天下的賢德皇後。
可有哪個女子願意與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還要裝出賢良大度的模樣?
任憑心裡藏了再多委屈,都要波瀾不驚的處理好後宮事務。
除此之外,她還要小心謹慎的去為孟家謀福祉,萬不能讓旁人落了話柄,斥她外戚乾政。
全然忘了自己是誰!
若說真正讓她安心和幸福的,莫過於是衡兒和冀兒的陸續到來,每每與他們獨處時,才覺得心下豐盈柔軟,生活平淡知足。
想到過往,她索性靠在身後的軟墊上,撩起車廂上的綢簾,滿是熱忱的望著外麵的景致。
這一世,她要好好的做孟杳,不再因為任何人屈就自己!
過了熱鬨的街市,喧囂漸行漸遠。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1)
“感時花濺淚,恨彆鳥驚心。”
“……”
朗朗讀書聲傳來,孟杳探身往外瞧了一眼,剛剛路過的是道邊的一間私塾。
循聲望去,看到夫子正專注的拿著書本,在學堂內來回踱步,稚子們跟著誦讀。
這副畫麵勾起了孟杳兒時的趣事:“嬤嬤,可還記得子美先生的這首《春望》?”
“記得,小姐自幼聰慧,可偏偏這首詩跟先生學了許久都記不住。”
“後來,二小姐也能熟讀,小姐還沒學會,為此,還躲在房裡偷偷哭鼻子。”說完,夏嬤嬤無奈的笑著搖搖頭。
旁人都說小姐溫良恭順,可是夏嬤嬤知道,小姐實則外柔內剛,凡事都想做到儘善儘美,以慰人心。
這樣啊,著實太累了,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姑娘,乾嘛要顧慮那麼多人的感受。
馬車雖是逐漸行遠,夫子沉穩悠遠的聲音還是落到了孟杳耳中:“國家雖然破碎,可山河依舊存在……”
在聽到這句釋義時,孟杳麵上的笑容漸漸沉了下去,接著浮現擔憂之色。
她又想起了午時的那個夢境。
從衡兒的身量上來看,約莫十五六歲,可為何他會身披鎧甲,滿身是血?
秦子安身處何地?敢公然與他對峙的又是些什麼人?
難道,是秦子安丟了誓言,失信於自己,未能嗬護衡兒周全?
也不對,衡兒站在的是瑤光殿前,那是大淮帝王處理政務的地方……
那兵士們又為何會衝進皇宮?
疑雲進入腦海,聯想起了前幾日的噩夢,當時隻道是自己落馬受了驚嚇,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那日的夢中,雄偉的城牆之上,旌旗倒地,殘損破敗,城內城外更是屍橫遍地……
還有秦子安,為何每次夢中出現的秦子安都是酩酊大醉,胡言亂語,一副落魄模樣?
孟杳心裡不安起來,這些時日的夢境到底是自己內心的暗示,還是什麼預兆?
她下意識的將手中的帕子攥的更緊!
“小姐,可是又不舒服了?”夏嬤嬤隻以為是孟杳身子初愈,頭遭坐車,身子不適。
還未等孟杳回答,便聽到車夫勒停馬車的聲音“籲!”
夏嬤嬤撩起車簾,向外查看。
原來是相爺遇到了同僚。
孟杳靜坐車內,聽著外麵的寒暄。
應當是禮部尚書,沈廷威。
如果孟杳記得沒錯,前世她嫁給秦子安半年後,母親曾出麵,讓自己給孟淅和沈家長子沈年呈牽線。
失了兵部尚書武家這門姻親,自然要攀上禮部尚書沈廷威這層關係。
可孟淅不願,一來沈年呈比孟淅年齡大的多,二來聽說沈年呈自小被母親驕縱,時常流連聲色場所,有花柳病。
當時孟杳還十分不解,父親是大淮的開國元老,又有功績傍身,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陛下,對其十分敬重,母親為何還要這般處心積慮?
重活一遭,她也算看的明白,隻因兩位兄長資質平庸,難延續父親的豐功偉業,若父親百年後,恐相府榮寵不能綿延……
為此,隻能趁早在各個方麵打點。
所以,她和孟淅的姻親便要為此事加碼!
不過,現在看來,孟淅還是聰明的,並未因母親的安排做過多犧牲。雖是苦熬多年,但最終還是如了自己心願。
想來,她當真是對秦子安一片癡心。
那今世的自己該如何是好?若拒了秦子安,自己是不是要走孟淅走過的路?
“駕~”踏馬聲而過,擾了孟杳的思緒。
她向車窗外看了一眼,一位意氣風發的青年打馬而過。
接著,便聽到勒停馬匹時的嘶鳴聲。
“父親!”
原來是沈廷威的兒子!
“犬子,沈年璋,剛從北地歸來。”沈廷威應當是在向父親母親介紹。
夏嬤嬤聽到這介紹時,掀起簾子往外瞧了一瞧,而後放下簾子,輕輕的搖搖頭,重重的一聲歎息。
“嬤嬤,你可認得?”孟杳有些不解。
夏嬤嬤緩緩的點點頭:“認得。”
馬車繼續出發,夏嬤嬤憶起往事。
原來,沈年璋的母親是夏嬤嬤的遠方表妹,名曰夏金燦。多年前入沈府服侍沈廷威的夫人。
夏金燦生的貌美,做事老實本分,但性子軟弱,雖是一小小婢女,可也過得自在。
那時,還偶有跟夏嬤嬤通書信。
可偶然一次,不幸被醉酒後的沈廷威臨幸,足月後生下一子,便是沈年璋。
自此在沈府艱難度日,也與夏嬤嬤斷了書信往來。
“聽聞金燦生下兒子後,便被沈府夫人丟往一個偏僻院子,不僅無人照料,更是不得隨意踏出那方院子。而沈尚書懼正妻娘家的勢力,對金燦母子也是不聞不問。”
“這些年,更是不得知他們母子過得如何。”
孟杳還是鮮少聽夏嬤嬤提起家事,遂安慰道:“若真是您那遠方的外甥,想來應當過得還不錯。”
“剛剛打馬而過的颯爽英姿,可不是一般男兒的風采。”
夏嬤嬤聽孟杳這麼一說,跟著點點頭:“但願如此!”
~
紫宸殿,今日宮宴之地。
孟杳隨父母親進入殿中時,陛下一行還沒到來,隻有一些受邀的臣子和家眷已經落座。
見到丞相攜親眷進來,紛紛起身寒暄,其中不免有對孟杳的阿諛奉承。
若是放在前世,孟杳對這些逢迎倒還願應對幾分,為的是不讓旁人話孟府的口舌。
可這一世,她有了新的籌謀,便隻是淡淡的笑笑,簡單應付。
她不想太過惹眼,以免後續生出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若是可以,找出謀害自己和冀兒的凶手後,她想離開這是非之地。遠走他鄉,做一個逍遙自在的快活人。
此生不為任何人妥協,也不再有所羈絆。
正在一眾人互相恭維之際,陛下攜人進來,大家紛紛叩首行禮。
秦仁召微微抬手,示意眾人平身,而後笑容滿麵的說道:“今日是一場私宴,大家不必拘泥那些繁文縟節。”
說完,攜皇後和秦子安徑直向主位走去。
路過孟杳身側時,秦子安向她這裡看來,接著便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笑容。
這笑容太過熟悉,也太過刺痛她的心。
孟杳並未像旁的女子一樣受寵若驚,而是微微頷首,以表回敬,而後垂眸看向旁處。
待眾人歸位後,孟杳給夏嬤嬤使了個眼色,夏嬤嬤也看到了斜對麵的沈年璋。
果然生的儀表瑰傑,麵容剛毅,英姿勃發。
“像,眉眼跟金燦有幾分相似。”夏嬤嬤小聲的在身後說道。
孟杳回首,同夏嬤嬤小聲的說:“若嬤嬤想同他詢問表妹情況,我可以幫忙。”
說完,便是狡黠的一笑。
夏嬤嬤知曉小姐是好意,而後輕輕的搖頭:“不著急,日後有機會吧。”
孟杳看出了夏嬤嬤的顧慮,世家大族最在意出生地位,生母為府中婢女,卻能隨父兄出席如此重要場合,想來,此人並不簡單。
他們若是冒然認親,說不定會引起對方不適。
孟杳衝夏嬤嬤眨眨眼:“那就再尋得機會。”
一旁的崔氏最不喜孟杳與一個奴婢如此親近,於是聲色不悅的開口:“夏嬤嬤,此處不必照顧,先殿外候著。”
聞言,夏嬤嬤隻能告退離開。
不多時,宴席正式開始,整個宮殿迷失在了簫鼓齊秦當中。
席間,歌舞升平,觥籌交錯,聲樂陣陣,美酒樽樽。
而孟杳仿佛置身事外,小口小口的品嘗著桌上的珍饈,她比誰都希望這塊宴飲儘早結束。
偶爾抬眸時,能看到秦子安向她投來的熾熱眸光。
孟杳神色淡淡,未再泛起一絲漣漪。
十七歲的懷春少女,原本是無法抵禦來自風流倜儻上位者的曖昧和青睞。
可若不是親身經曆過一遭,她也會為這份偏愛淪陷。
往事曆曆在目,此刻的孟杳心冷如冰,麵上神色淡淡,內心無比厭惡。
她無法忘記自己病重臥榻時,秦子安竟與自己的妹妹晌晌偷歡,一首首豔詞,不僅傳入她耳中,更是流入坊間。
若說自古帝王多情愛,在長年累月的宮廷生活中,她已逼迫自己馴化,接受。
可她無法接受,危重關頭,那些昔日演出來的深情,最後變成一把把利刃刺向自己。
又一曲舞終結,聲樂漸漸停止,舞者緩步有序的離開,殿內歸於平靜。
“老臣恭喜陛下!”孟杳身旁的父親,緩緩起身,而後高舉酒杯。
“哦,何來之喜?”秦仁召這幾日心情甚好,饒有趣味的看向自己最信任的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