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綱目》(1 / 1)

五個家族爭執了大半天。

畢竟,就算是每家分一個,總數七個,還有兩家能多分一個麼。誰都不想吃虧,誰都想多拿。

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幾家索性先按照一家一個分,剩下兩個名額直接找房州知州定奪。

房州知州也不客氣,思考過後,直接說:“彭氏此次便先隻拿一個名額吧。”

並且給出理由:“你們家最近收攏了不少佃戶,其他幾家不和你們計較,你們也要懂事,這個時候吐點東西出來,莫要壞了和氣。”

彭氏嘴唇哆嗦了一下,沒有接話。

房州知州看他這沒出息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你糊塗啊!又不是隻有這一年有這個機會,往後特赦令多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凡是判入配所的罪人,沒有刑期,隻能等待朝廷特赦,或者自己做出什麼成就,才能夠脫離配所。”

看彭氏還是心懷不滿,房州知州也是很無奈,揉了揉肚子,把那口氣揉下去,最後說一段,能開解就開解,不能開解就算了:“你彆以為這是一個好事,特赦的人要被記錄在案,觀察至少半年。倘若半年內有其他問題,不僅要被關回配所,推薦的人也要吃掛落。你們家現在正處理著多出來的佃戶,還有精力去關注兩個特赦民?”

彭氏微微一顫,想起了隔壁的均州。

前兩年均州就有大家族收了好幾個凶狠的特赦民給家裡當護衛,本來是好事,你施恩,我們拿錢替你們護家,誰能想到家中有子弟看不起特赦民,覺得這些人有罪,無處可去,可以肆意欺淩,便故意欺辱他們,惹得人家一怒之下,找個了時機砍下那子弟頭顱,揚長而去。

這件事暴露出來後,震驚了整個均州及周邊州縣,均州知州都為此丟了官帽。

於是連忙道:“不爭了,我不爭了,多謝州尊教誨。”

房州知州點了點頭,看向其他人:“依你們所言,趙氏所推薦的人入配所前每歲隆冬都會接濟不少難民,這樣的人放出來也不會為害鄉裡;戢氏希望能幫一幫配所中的孝子,其母跛腳,若是隻將那孝子接出去,其母必死無疑;還有盧氏……朱氏……”

一個個點完,房州知州道:“既然如此,趙氏和戢氏的最要緊,便將多餘兩個名額他們家,爾等可有異議?”

五家人一驚,齊齊拜倒在地:“州尊說的哪裡話,我等怎會有異議,正該如此分。”

房州知州含笑點頭。

名單已然定下。

但就在這關鍵時刻,發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變化——

第五旉來了。

門本來是關著的,他徑直將其推開,肩上還留著日光的餘輝。

用一種肆無忌憚的作為,好似很關切特赦事件:“州尊可定好特赦名單了?”

房州知州抬了一下眉毛:“大總管來晚了,不巧,剛定下。”

“哦?”第五旉心情極好:“既然如此,某可能一觀?”

房州知州將墨跡未乾的名單給他,第五旉垂眼看完,伸出手,指節在“陸安”名姓下邊的空白處敲了敲,仿佛要烙下印記:“此人……某怎記得他才剛入配所不足半年?”

房州知州上下看了第五旉一眼,神色緊繃:“是。”

“哦。”第五旉點了點頭,隨後輕描淡寫地說:“此人年歲太小,入配所時間太短,還能多關幾年,不急著現在就出來。”

房州知州反駁:“正是因為九郎年歲小,才更不能耽擱。念書年紀越小越好,等被關個幾年出來,他心中能記得的文句,他的靈性,還能剩多少誰也不知道。”

若說之前他是因為陸山嶽才照顧陸安,現在他就是真心為陸安打算了。

這麼有靈氣的孩子,在配所磋磨幾年,導致無學可上,無書可讀,太可惜了。

房州通判也說話了:“何況,此子身處縲絏之中還勤學善思,自己都缺衣少食,還將為數不多的米麵運與祖父,正合八行之孝行,如何不能特赦?”

第五旉又笑了。

他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房州知州,又看了看房州通判。房州知州與房州通判麵麵相覷,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有哪裡不妥。

第五旉:“要隻論孝順,據某所知,配所裡不少孝順的人。”

隨即,他列出來好幾個例子。

“為何這些人不在名單上。反而一個剛入配所的小子在這兒。二位……不會是在徇私枉法吧?”

文人之間的慣用話術和仁義道德對宦官無用,在第五旉的咄咄逼人之下,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隻能咬牙將陸安的名字劃去。

畢竟,這件事確實是他們理虧。

第五旉坐在旁邊,看著他們將文書寫好,送去驛站預備上交朝廷,這才大笑著,起身離去。

……

“第五旉這乖謬陰賊的破卵蛋,真活該斷子絕孫!”

房州知州當著陸安的麵破口大罵,走來走去,急得不行:“你說這可怎麼辦!等下回,等個三五年,誰知道中間會不會出什麼變故!”

一轉頭,就發現陸安這個當事人並沒有隨著他義憤填膺,而是垂眸,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什麼,神態專注。

房州知州好奇地走過去,探頭一看,隻隱約看懂這是一本醫書。

“九郎,你怎麼還在寫醫書?你不生氣麼?”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陸安說完,吹了吹最後那張紙上的墨汁,道:“州尊可否幫陸某一個忙?將這本《本草綱目》印出來?”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房州知州聽到這話,胸中豪氣頓生,哈哈笑道:“你總是能說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話,這話聽得我對之前那件事都沒那麼氣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其實也沒必要那麼氣,那麼擔憂,總會有辦法的。

房州知州:“《本草綱目》?我能否看看?”

陸安便把從數月前就開始抄寫的《本草綱目》前麵幾張拿給房州知州,房州知州看完之後,疑惑不解:“雖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可你現在便考慮去當醫者,是否太早了些?第五旉那廝確是阻礙了你出配所的路,但九郎你也不必自暴自棄。”

陸安卻道:“某並非是自暴自棄。”

畢竟,若想得特赦,除卻人有悔改之心,舉止符合八行其一外,還可以經營名聲。

她一個罪人,身處配所,卻憐憫百姓困苦,借著每日休憩便利,將自己所知藥物整理出來,作出一本醫書,且裡麵收載的藥物不少,全附有藥圖,勸說州尊將之印好,分發給百姓,定然會有很好的名聲。而房州知州,也必然會將她的行為上報。

說不得,就能得一個特赦外的特赦。

但,話卻不該這麼說。

“祖父自入配所以來,經日勞累,生了好幾場病,某實在擔憂祖父,就想著整理出一本醫書,內中收錄一些常見藥材、藥方,若配所少藥時,便可以山中自采。除此之外,某也希望這本醫書,能夠對百姓有用。”

房州知州眼睛亮了起來。他聽著陸安說:“不需要百姓識字懂藥理,他們隻要知道圖上這些花花草草還有樹藤,能夠賣錢便可。房州山多,草藥也多,隻是平時百姓不知道那些草藥能賣錢。再讓縣衙內識字的官吏教一教他們如何炮製那些藥材,想來百姓的生計也能得到改善。”

當然,也許會出現縣衙強行征役,強製百姓進山采藥沒有補貼,而縣衙官吏自己拿錢的情況。

世界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政策,至少在房州,房州通判是個好官,房州知州也不是什麼惡徒,他們會自行想辦法去監督那些縣衙,不讓好政變惡政。

——就像王安石的青苗法。王安石自己當地方官時,青苗法的實施成效顯著,促進了當地的經濟以及保障了百姓的安全,但他一旦進了中央,全國推廣青苗法,那就完了,直接一個民不聊生起步。

陸安一想到這事,便斟酌著詞彙道:“我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妥當,還請州尊斧正。”

待房州知州點頭後,陸安才接著說:“《本草綱目》流入民間一事,在州尊的扶持下,定然能使百姓因此牟利,可這事一旦上報朝廷,朝廷將之推廣,隻怕反而會成為青苗法這般惡政。”

——對,在這個時代,青苗法早些年已經麵世了。民間對其怨聲載道。

房州知州悚然一驚。

他方才太過興奮,一時之間失了分寸,忘記這個政策特彆依賴官員的個人品質。如今在陸安的提醒下想起來後,後背冷汗都冒了出來。

——假如推廣全國,變成下一個青苗法,那誰會被拿出來填民憤,不是顯而易見?

房州知州:“九郎,你可真是本官福星!”

不然,這《本草綱目》就不是政治助力,而是成為催命符了。

陸安笑了笑,沒接這話,隻是繼續說:“我自幼多食藥石,遍讀醫書,才收錄出來這本醫書,共五十二卷,其中收載藥物1892種,皆附藥圖,闡發藥物的性味、主治、用藥法則、產地、形態、采集、炮製、方劑配伍等,附方10000餘。然而其中定然多有錯漏——”

畢竟明朝和宋朝的地理還有氣候不是一回事。

“皆因我隻是從藥書中收集,未曾到實地去看。還請州尊來日廣邀醫者,共同修訂這本《本草綱目》。”

“一定一定!”房州知州忙不迭答應下來。

而後馬不停蹄喊人,去找專門的抄書人來抄書畫圖,將《本草綱目》抄印出來,要發給百姓隻有一本可不夠。先每村一本,等以後錢多了,再慢慢刊印。

至於修訂《本草綱目》,可以等初版發出去後,再找人來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