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恩簿(1 / 1)

次日一早,張福來敲門,“少爺,您起了嗎?”

“福伯,你進來吧。”林己餘昨夜後半夜是聽著,隔壁的雕木聲睡著的,睡得還挺好。

“膳食老奴已經拿回來了,少爺是想在房裡用還是出來廳子裡?”轉眼林己餘來歸林寺八日了,他身上的傷逐漸愈合。張福便開始想讓他自己多活動活動,怕他在屋裡躺久了血行不暢。

“勞煩福伯放在廳子裡吧,我一會就來。”林己餘昨天被成林推了一把,傷口又裂開了一點。但他藏著沒說怕張福知道擔心,硬是忍著起來了。

“好,那老奴先去給少爺打水洗漱。”

“等等,福伯你的腳怎麼了?”

張福這一轉身,林己餘才發現他走路一跛一跛的,顯然是腿腳受了傷。仔細一看臀下還有一個灰白腳印,分明是沒留神被人從背後踢了一腳,摔的。

“欸,沒事。老奴剛才走路沒注意摔了一跤,過兩天就好了。”張福說完沒事似的,半掩門出去了,林己餘心情卻沉了下來。

本以為昨天成林被春苑帶走後,他們能有幾天安生日子過。沒想到這寺裡其它被程黛收買的人,這麼快就有動作了。

“少爺,老奴有件事想與少爺商量。”張福在飯桌上吞吞吐吐的,還是把話說出口了。

林己餘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有預感,接下來張福說的事,必定與他腿腳上的傷有關。

“福伯有事不妨直說。”林己餘不動聲色的,又瞥了一眼張福的腳。

“明日起,白天老奴想到前殿幫寺裡做些雜事。”張福低著頭有些慚愧。“不過少爺放心,老奴已與寺裡說好了。每日寅時至酉時老奴就在前殿幫忙,晚上回來。膳食奴才也會托人送過來,不會耽誤少爺用飯和院裡活計的。”

張福事事都想得周全,不會是臨時起意。

“福伯怎麼突然說這些,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張福這麼一提,林己餘才想起他還在林府時,聽過有關於歸林寺的一件奇事。

歸林寺其實是大衡的國寺,出了名的人傑地靈。因為曆代國師都是歸林寺出身,再加上國師會經常在寺裡閉關修行,所以這地方就成了許多如林己餘這般想入廟堂,又求助無門之寒士的上上選。

因此每日都會有數不清,期盼得國師提攜的人來寺裡賴著不走,鬨得歸林寺禪房供不應求。歸林寺被逼無奈,隻好出了個告示。言真正手頭不寬裕的落難之人,來寺暫時歇腳,他們是歡迎的。可長期住且囊中不羞澀之人,則要另交食宿費。

思及此處,林己餘大約能猜出張福提出要去前殿幫忙,和他腿受傷的原因了。

程黛一直把林己餘當眼中釘,恨不得他早死好眼裡乾淨。這回好不容易借著鑒華閣的事,把林己餘趕到了歸林寺。雖然說為了林府的顏麵和她自己的名聲,被迫給林己餘找了個院子做給外人看,但是寺裡的食宿銀子,她是絕不可能付的。

而林己餘在林府能吃飽就算好日子了,月錢是一兩沒有的。張福在林府養馬的錢怕是也買藥用完了,兩人都沒有銀子可以交給歸林寺當食宿。想必是張福到前殿時,因為這事被人為難了,所以才想著要給寺裡當幫工,少遭人白眼和閒話。

“福伯,我這有塊玉佩,你先拿到山下賣了吧。”林己餘說著回屋,拿了一塊之前張福回去收拾行李時帶來的蘭草白玉圓佩出來。

這是胡黎在他五歲生辰時,突然清醒過來,花光積蓄托人找來的。

胡黎當時說希望他長大後,能似這白玉蘭草一樣,心堅如玉、無暇芬芳。可惜他沒能做到,再留著這圓佩也沒什麼用了。

“這可是胡姨娘留給少爺的念想,少爺怎麼能想著當了它呢?”張福忙推了回去。

“老奴隻是忙慣了,閒下來渾身不舒坦,這才想到前殿幫幫忙,少爺不要多想,咱們不缺銀兩。”張福說完就端著碗碟下去了。

他怕自己再晚走一步就會露餡,會讓林己餘聽到他肚子餓得在咕咕叫,剛才的謊話也就跟著露餡了,可他不知道的是耳明的林己餘其實早就聽到了。

他們的日子已經難到張福要不吃,林己餘才有的吃了。

晚上,林己餘繼續輾轉難眠。他也不為難自己,乾脆搬了張小椅子坐到簷下,聽著隔壁的催眠音想事情。

不知是事情太多太雜,亂得像沒頭的線團,還是隔壁的沙沙聲實在催人懶,林己餘沒一會就走神發起呆來。

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突然看到院子儘頭與清修院共用的那堵牆角,有一片黑色衣角翻飛過去,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林己餘心裡一驚,接著立馬明白了其中關竅。他這麼一個‘廢物’程黛都要在歸林寺留眼線盯著他。那身為一國之君的煜帝隻會更多,裡麵說不定就有昭王的人。

隻要利用的好,就是他的機會。

林己餘想通之後,悠哉遊哉地搬著凳子回屋睡覺了,絲毫不管隔壁煜帝的死活。

他巴不得煜帝夜夜刻木到天明,他好聽著沙沙聲晚晚好眠。

第二天張福前腳一出門,林己餘後腳就跟著起來了。

張福現在早出晚歸的,院子裡的活計他總要想辦法分擔些,而不是理所當然的使喚張福。

經過這些時日相處,張福對他的照顧他都看在眼裡。他這人有仇必報,有恩也償,不是不識好歹的。

林己餘拖著身體,緩慢踱步到院子,看到了小廚房門口的一盆臟衣服。

空靜院離前殿還有不短距離,能用水的地方隻有兩處,一是後山的溪流,二是隔壁的清修院。

昨夜他好像記得聽張福提了一嘴,說隔壁院子住進人後,他們要打水就隻能去後山了,路途不近,以後水得省著些用。

既然如此,他更不能讓張福晚上回來之後還要到後山打水和漿洗衣物了。

林己餘彎腰抱起木桶,腰臀處的傷口被拉扯到,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緩了好一會,才有力氣出門。

他經過清修院時,沒忍住好奇悄悄往門縫裡看了一眼,想知道天天刻木讓他好睡的人在乾嘛。還沒看清楚呢,裡麵就響起了鋸木頭的嘎吱嘎吱聲。

他害怕被發現,立馬收回目光,加快腳步走了。

他這一舉動,落在清修院門口掉著的池良眼裡,就像是隻好奇兔子,被隨便嚇一嚇就立馬受驚夾著耳朵跑了。

“主子,人走了。”池良向院子裡正在割木頭的嵇遊稟報道。“要不要屬下去查一查他們身份?”

“不必多生事端。”嵇遊說話時頭也沒抬,反正他們在這也不會待久。

萍水相逢的人那麼多,哪用得著個個都查那麼清楚?

“是。”池良識相閉嘴了。

他清楚,相比隔壁院子裡兩個來曆不明的主仆,主子肯定會覺得他手裡的香樟木塊更有意思。

還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的林己餘抱著木桶,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來到後山溪邊。

初春的溪水還很涼,他手剛伸進去,就被凍得收了回來。

林已餘左右看了看,挑了個有陽光的地,伸手進水才覺沒那麼難受了。

可惜林己餘還是高估了自己身體,他洗到一半一個恍惚,差點跌進小溪裡,緩了好一會才緩過來。不過正是這一摔,讓他看到了溪水的另外一邊長著幾棵五味子和金銀花,這些藥材自己能用也能帶到山下賣錢,他自然不會浪費。

等背簍裡裝好洗乾淨的衣物和幾株藥草往回走時,林己餘步伐慢了許多,經過清修院時也沒心思再看了。

他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空靜院,把洗好衣服掛上去之後,躺在小凳子上重重舒了口氣,人才終於又活過來。

張福晚上回來時,斥責了林己餘一頓,還把他褲子扒了,見人真的沒事才放下心來。

自此,林己餘便每日跟在張福後麵起來,洗漱完喝一肚子溫水就到溪邊漿洗衣物。

他偶爾會在門口,與同樣出門的煜帝主仆三人碰到,煜帝一直都是一副沒什麼表情的死人臉。他身邊的那個小孩倒是活潑,總是上蹦下跳的,常常跟林己餘搭話,問他一個病秧子去河邊洗衣會不會被河水衝走,他每次調侃完林己餘緊跟著就會被跟在身後的老仆訓誡。

這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的一幕,成了林己餘平靜生活裡的唯一水花。

這天中午,林己餘從後山回來,發現送飯的僧人換了一個,是一個年紀很輕,但是臉很臭的小和尚。

他看到林己餘的時候,長在頭頂上的眼睛終於舍得往下看了一眼,然後嘀咕一句,“也沒什麼特彆的嘛,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值得辭寧師兄惦記的。”

他說完就把食盒往林己餘腳下一扔,又昂首走了。

林己餘進院打開食盒一看,白花的米飯裡被摻進了黃色的沙粒,那一碟子不見油星的小蔥豆腐也不能幸免。

林己餘十六年人生裡,除了師父師兄在的時候,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但這絲毫不妨礙他不知從哪養成了一個講究的臭毛病,比如衣服可以舊,但是不能破。膳食可以清淡難吃,但是不能有臟汙。

像現在食盒裡這一碗黃沙飯和加料小蔥豆腐,換成張福,他至多就是哀歎一聲,然後認命拿水衝一衝,就又是一頓好飯了。可在林己餘眼裡,它和不能下口的垃圾兩樣。

林己餘不想再看,鼓著雙腮像被惹怒的河豚,徑直回到房間,從桌子下麵拿出了他的“還恩簿”。

這也是在前幾天,張福幫他收拾的行李裡被夾帶過來的,誰都不知道。

林己餘熟練地翻到空白頁,先畫了今天送飯的小光頭,姓名年齡之類的行列空著。等到最後一行的“恩情”裡,他想都沒想就填上了一句,“送飯摻沙,勞心費力,恩情重大,沒齒難忘。”

他寫完之後自己看了一遍,覺得挺滿意,這才把筆放下。閒來沒事他又往前翻了翻,生怕不小心會忘掉哪個‘恩人’。

占據第一頁的是胡黎,她的小像上已經被紅墨畫了一個大交叉,再後麵是林恒、程黛、林殊玉......一直翻到小光頭的前三頁,裡麵記的是隔壁清修院裡的三位。

池良是一個束著馬尾的小屁孩,‘恩情’是“每逢相遇,惡語嘲笑。”淘順則是一個臉圓圓的彌勒佛,‘恩情’為“假麵笑佛,馬後炮精。”

至於最後一個嵇遊,目前還沒有得罪他的地方。但是為了讓清修院裡的三人整整齊齊,林己餘讓他被迫以草包的罪名上簿了。

林己餘翻完一遍之後,並沒有覺得誰是冤枉的,確定每一個上簿的人都是‘恩情’重大,令他沒齒難忘後才心滿意足地合上了本子。

至於被迫連帶上簿的嵇遊...林己餘隻能說討厭一個草包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