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安遂殿明黃帳子裡,躺在床上的人雙眼緊閉。他不知夢到了什麼,眉頭緊皺,被角也被攥得死死的。
嵇遊忽地睜眼坐起來,額邊冷汗還沒消散就先發現了不對勁。怎麼回事!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不是因為寢殿的薰香被人動了手腳,然後中毒死了嗎?難道隻是噩夢一場?
嵇遊想著扭頭往旁邊案上看了一眼,蜿蜒盤旋而上的白霧,帶著淡淡血腥味充斥了整個屋子。如帶血白綾一點點在他脖間收緊,最後要了他的命。霎那間他冷汗又被嚇了出來。
莫不是他真死過一回再重來了,那夢裡他死後魂魄飄在半空,看著仇敵和百官操持自己的葬禮。看到後宮妃嬪,被押進皇陵殉葬時哭哭啼啼。隻有那個他因天命被迫娶了,卻沒見過幾次麵的男後視死如歸都是真的了?
明明該是害怕哆嗦的時候,可嵇遊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夢裡’的那位男後。與他記憶裡清冷出塵的樣貌不同,死後他細看才發現那人,其實長了一張非常豔麗的狐係臉龐,隻是被水潤的桃花眼衝淡了不少。
他的唇不點而朱,鼻子小巧、微微上翹更是好看。可惜一對又深又亮的瞳仁,隻在看向棺槨後的墓道時亮過一瞬便暗了下來。他低頭時濃密睫毛擋住眼眸,讓人猜不透心裡在想什麼。不過被逼殉葬,心情總不可能好就是了。
嵇遊突然就對男後起了好奇之心,夢裡的他魂魄落到地上,步步緊隨著那人。想知道他現在的冷靜淡漠是不是假裝,在臨死前會不會原形畢露。像旁邊的妃嬪一樣,麵容扭曲地咒罵著自己這個始作俑者。
可是他真的全程不哭也不鬨,隻是在棺蓋徹底被合上前流了一滴淚。
嵇遊鬼使神差伸手去接,啪嗒一聲,那淚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炙的他心裡發燙。
想起這一幕,床上的他莫名像被什麼驅使一樣,低頭往手背上看了一眼。然後發現他右手背靠近無名指的地方,竟然多出了一塊淚滴狀殷紅痕跡,隨著他的注視隱隱發燙,連帶著他的頭也痛了起來。
嵇遊突然分不清夢裡夢外了,自己現在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抑或是死而複生。如果是死而複生,那現在是什麼時候,他的男後又在哪?
林府,一道怒罵聲打破了寂寥的長夜。
“還不快點走,一會解酒湯冷了,少爺發怒,有你好受的。”成林回頭怒視著身後身形瘦小、衣著破舊的林己餘。
“是。”林己餘回話時稍稍抬了一點頭。
這時鑒華閣被趕出來往外走的丫頭婆子們先是眼都看直了,等回過神後又羞愧地低下了頭。無他,隻因為林己餘長得實在是太好了。
就算是穿著灰撲撲、又破舊的藏藍衣袍,臉色亦因為吃的不好蠟黃憔悴,林己餘也是他們見過樣貌最佳的人。
可這份容色絲毫打動不了,暴怒中的成林。府內上下,他最煩的就是這個瘋子姨娘生的掃把星害人精。誰不知道他剛出生時就讓胡姨娘難產幾欲喪命,長大後更是靠近誰誰倒黴,不然也不會年紀小小就被扔到莊子裡。直到三年前才被接回來,扔在了偏遠的除祟院。
偏偏他家過繼過來的大少爺,是個色膽包天的。在府裡遇到了總要拖去犄角旮旯捉弄一番。今天喝了酒更是胯/下二兩肉發癢,死活要把人忽悠過來辦了,為掩人耳目還下令要他親自去找人。
他想到上回自己奉少爺的命,到除祟院送了一本風月本。結果沾上晦氣,喝酒賭錢時連輸了好幾個月的月錢,就恨從心起。
“你擺著這幅死人臉是給誰看,真把自己當府裡少爺了不成?”成林說著呸了一聲,往林己餘鞋麵上狠狠踩一腳,還來回碾了幾圈,“你和你那早死娘一樣,天生就是賤命,山雞永遠當不了鳳凰,認命吧你!”
“自然是比不過成林哥光鮮體麵,身上這新衣裳穿著闊氣的很。”
林己餘這看似誇人的話一出,成林臉色馬上就黑了。闔府上下誰不知道他這衣裳是前幾日給府裡來的貴客做小伏低,跪在地上給人當馬騎得來的賞,實在不光彩。可這麼好的料子他又舍不得壓箱底,穿出來其他人看到隻當不知道,偏林己餘長了張嘴要挖他痛處。
“你說什麼?”成林沒想到向來逆來順受的林己餘,會突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抬手就想甩他一巴掌,可手到他臉邊又停住,硬擠出了一個陰險假笑,“我什麼樣就不勞你費心了,過了今夜你還是不是個人都難說呢。隻盼著你到時候,還能這麼硬氣跟我說話才好。”
他狠狠剮了林己餘一眼後,又趾高氣昂的在前麵帶路。一點沒發現後麵的林己餘,把手伸進袖子裡不知碰了什麼,伸出來時白皙修長的指尖上多了粒珍珠大小的軟膏。他低頭看了眼手又進袖子,再出來時珍珠變成了米粒,抬眼看成林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
進屋時,林己餘假裝沒看清路,被門檻拌了一腳,整個人順勢往前麵的成林身上撲。他手裡的醒酒湯是拿得穩,就是人撞到成林身上,借抓著他的手才穩住了身形。
“什麼東西,瞎了你的狗眼。”成林小臂一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但一把把林己餘推開,還嫌棄地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腳。“真是賤人生的賤種,見到男人就想往上撲。”
成林見林己餘渾身發抖的可憐模樣,一點憐惜之心沒有,隻想狠揍林己餘一頓為自己的新衣裳出氣。
“吵什麼,還不把東西送進來,想我死嗎?”林殊玉沉啞的聲音忽然從裡間傳出。
“算你運氣好。”成林對著林己餘敢囂張跋扈,可在林殊玉麵前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還不快進去。”
他用力推了林己餘一把,然後轉身出去把大門鎖死了,隻留下有些慌亂的林己餘。
林己餘隻好硬著頭皮繼續往裡走,沒想到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異香,不濃烈,卻能讓聞到之人體內熱血滾燙。
深更半夜放著一院的丫頭婆子不用,偏要讓成林去找隔了半個府的自己來送解酒湯,還在臥室香爐裡投催/情藥,他這個假兄長的色/心還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
林府的夫人程黛是定忠侯嫡女,可惜下嫁給林恒後一直無所出。為了名聲,也為了她在林府的地位,她從程家族親裡把林殊玉過繼了過來,視為己出的養在身邊。
可惜林殊玉是個隻重玩樂的主,他屋裡半點讀書人的樣子沒有。反而在裡屋擺了個煙花之地弄來的、價值連城的十二花神屏風。
上麵畫得花神個個栩栩如生卻穿著清涼、神色嫵媚,像是要邀人入畫,同遊極樂之地。
林已餘進去隻望一眼就嚇得立即低眸、麵紅耳赤,他知道屏風後的人最愛看他這模樣。他越是不經人事羞澀,裡麵的人越是興奮。
果不其然,林殊玉興/致被勾起來了,出聲催促道,“怎麼還不進來,六弟莫不是也想進這屏風裡神遊一番?”
林己餘沒有回話,紅著臉越過屏風,見到已經在床上坐起來,神色微醉的林殊玉。
“大哥,解酒湯來了。”林己餘立在床前,恭敬低頭,目光落在了林殊玉床前的尖頭靴子上。
“愣著做什麼,把藥端過來,喂我。”林殊玉眼直勾勾地盯著林已餘,裡麵是毫不掩飾快要燒起來的情/欲。
林己餘低頭端著解酒湯靠近,在離床還有兩三步距離的時候,被突然站起的林殊玉一把死抓住手腕。
一碗解酒湯全撒到了林己餘身上,他白衣上頓時出現了黑褐色印子。印子下白皙微粉的嬌嫩皮肉,若隱若現地跟著透了出來,林殊玉眼神一下就亮了,像餓狼見到肉。
“六弟可是故意的,明知大哥心意,還要這般作態?”林殊玉臉靠近,移到林己餘脖子邊,呼出的氣息燙得林己餘想後退。但他手被死死困住,隻能仰頭往後躲避。
“大哥,你醉了,我去喚人進來伺候。”林已餘掙紮著想脫身,卻被禁錮得更緊。
天旋地轉間,林己餘被推到了床上。林殊玉跟著整個人覆在他身上,兩人緊貼著一絲空隙也無,“叫什麼人,這不是有好弟弟你在嗎?”
“今夜這酒也太烈了,燒得為兄心裡難受的緊,勞煩六弟幫大哥把衣裳解了,讓大哥喘口氣吧。”他說著在林已餘身上不安分起來,蹭得林己餘臉色發白。
“大哥,你喝醉了,我是男人。”林己餘掙紮的越發厲害,手推腳踢的。
林殊玉偏就愛屋內性烈的,忙單手雙腳把人鎖住,開始解林己餘的衣裳。
“男人又如何?”林殊玉動作不停,“你長成這副模樣,又日日在我麵前含羞帶怯的,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我怎麼舍得不成全你。”
林殊玉不再廢話,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林己餘趁林殊玉精/蟲上腦的時候,被反扣在枕上的手偷偷摸到了頭上的銀簪。剛抽出一半,“砰”的一聲巨響,外間大門被人踹開了。
成林阻擋不住,隻能提高嗓門給裡屋之人提醒,“夫人,大少爺已經歇下了。”
“歇下了?我看未必。”程黛進門一看恨不得自己眼瞎了,她想過荒唐,沒想過會這麼荒唐。
林殊玉竟覆在她恨了半生的,狐媚子生的兒子上麵。兩人衣裳不整,是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何事。
“去把那小雜種給我拖起來,今日之事,誰敢傳出去半分,眼睛舌頭就都彆要了。”
“是,夫人。”成林和春苑低頭到床邊,小心把上麵的林殊玉挪開之後。才一把把已經失了魂,整個人像死屍一般的林己餘扯到地上。
摔在地上的劇痛終於讓林己餘回過神來,他忙把自己身上衣服攏好,跪在地上哭泣起來,“夫人明鑒,我隻是按吩咐來給大哥送解酒湯,我也不知道大哥為何......”
程黛臉色本就發青,見林己餘這求情模樣,又想起了他的狐媚母親,拿起桌上茶壺毫不留情地砸向林己餘,“你那賤人母親送藥你送湯,你們母子倆可真是如出一轍的好手段。”
“把他給我拖到院子裡,春苑去請老爺過來。”
等裡屋隻剩下程黛一人時,床上的林殊玉終於動了動,像是剛醒過來的樣子,眼神不大清明,“母親怎麼來了?”
程黛上前在他手上狠狠擰了一把,“平日你去花街勾欄我睜隻眼閉隻眼,你現在搞到自己家裡來,名聲不要了是吧?”
林恒半夜被人吵醒火氣正旺,早知道他今天就宿在國子監了。冒著細雨回來還不能睡個好覺,這府裡真是一點規矩沒有。
“怎麼回事,他怎麼在這,夫人呢?”他進門就看到了跪在院子裡瑟瑟發抖的林己餘。
“那老爺可要問問你的兒子做了什麼好事,深更半夜的如何會送解酒湯送到自己兄長床上。”程黛怒氣衝衝出來,後麵跟著衣裳不整的林殊玉。
林恒心頭閃過一個壞念頭,他轉頭看了眼跪在雨中,身上衣裳說有也無的六子,還有跟在妻子身後,衣裳同樣不成體統、滿臉懊惱的養子,心神一震。
“夫人此話何意?”林恒隻盼能從妻子口中聽到彆的答案。
“老爺心中有數,何必多此一問。”程黛的話直接給林恒判了死刑。
雨中的林己餘還沒開口為自己自辯,廊裡的林殊玉先跪在了林恒麵前,“兒子該死,兒子今日糊塗湯喝多了些,不知六弟為何會出現在鑒華閣,更不知他為何會被母親抓到在兒子床上。”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林恒竟是什麼都不問,就直接給林餘己定了罪。
“是成林讓我來送解酒湯的,真的是他。”林己餘慌忙四處扭頭尋人,淚和雨混在他臉上,整個人看起來都快碎了。
可偌大一個院子,哪還有成林的影子?他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擺了一道似的痛哭起來。
“父親,我真是被冤枉的。”林己餘說完頭重重一磕,再抬起時已是紅腫一片,“是大哥欲亂綱常倫理,我是誓死不從的。”
林己餘與程黛三年母子情分,當然知道刀要往哪裡紮,程黛才會痛。
不出所料,他這話一出,程黛眼神瞬間冷了。她隻有殊玉這麼一個兒子,對他寄予厚望,即使他為人不端,也絕不能容許林己餘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揭露。
“鑒華閣與除祟院有多遠老爺是清楚的,鑒華閣裡下人婆使那麼多,又怎會缺他這麼一個端解酒湯的呢。”
“老爺是見識過這種肮臟手段的,想必心裡也清楚的很。”
十四年前,她的婢女趁她不注意,打著送藥名義,把自己送上了林恒的床。這事是她經年的肉中刺,可現在為了護林殊玉卻不惜自揭傷疤。
“來人,傳家法。”林恒豈會不知林己餘無辜。
但為了家宅安寧,也為了自己的名聲,不管事實真相如何,今夜錯的人都隻能是林己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