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X 呼吸 Da Capo X 母(1 / 1)

死亡並不是光明的隕滅,而是關上燈,因為黎明已經降臨。——泰戈爾

1975年,人類醫學家首次提出“瀕死體驗”這一術語,描述了人在呼吸停止、心臟停跳、腦電波消失之際的一係列特殊心理體驗。

其核心內容是感到自己從身體裡出來,似乎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到自己的身體,並看到周圍環境中發生的事情。

“漂浮在醫院的天花板上看著手術台上的自己,然後突然被抽回體內”“感覺自己輕飄飄地浮起,四周都是黑暗的,但天際撒下了光,家人正圍在自己身體邊哭喊和挽留”“身體分解在空氣裡”“黑暗中有個瘸子前來迎接自己,把自己帶到了一個豪華的宮殿”“一根筆直的光柱,從上而下貫通天地,顏色像虹,但比虹更明亮更純潔”……

非凡的思維和感知,迷惑和漫長的時間觀和……潮水般回溯的走馬燈。

這會改變人。

如果他(她)活下來的話。

同年,8月19日。

意義重大的一天,因為妻子的預產期終於到了。

早在八個月前,醫生就告訴了他們這會是一對雙胞胎。

在這期間,妻子也確實多有不易,甚至差點意外流產。

還好,他們沒有真的失去其中任何一個。

足夠了,他想,即使稍感遺憾也無妨,因為他明白這是父母的不慎,風險卻由孩子最後承擔。

總之,有了前車之鑒,以後妻子在孕期就不會再出門做任務了,意外將會被百分百避免。

至於那個孩子……

雖然醫生說她現在發育得不如另一個男孩,他仍為她感到無比驕傲:

她已是數億人中也難出一個的天才,才能在念能力者的攻擊下,尚未出生就被強製打開氣脈,卻奇跡般學會念並活了下來。

——在出生之前,她就能時時刻刻維持纏了。

餘下的孕期中,妻子總喜歡使用圓去感受她那微弱但穩定的念,頻率甚至已經到了煩人的地步。

唉,但正是她的這種對生命每時每刻的宣告,使孕婦多變的情緒都穩定了不少。

……幫大忙了,真是個好孩子。

事實上,待產中的妻子現在就在這麼做,她肉眼可見的緊張,又抑或是期待。

誰又能不期待呢,連這孩子的其他長輩都沒見過這種類型的念能力者。

就算她先天有損,作為父親,他也會接受並愛她的一切、將她培養成優秀的殺手。

——這就是揍敵客。

孩子們今天將正式來到的地方。

*

意識恢複……不,意識清醒的第一瞬間,我感知到了混亂的一切。

比如光感,我的眼皮外麵不是純黑色的。

比如觸覺,雖然我好像無法隨意運動。

“……”

什麼也不想感知。

什麼也不想知道。

什麼也不想說。

什麼也不想想。

除了好想死。

除了讓我死。

可隻有活人才會說“好想死”。

……算我口誤。

畢竟我也是第一次親自去死……嗯,可以原諒。

難道是因為“死亡”被我們分為了生物性和哲學性兩種?所以每個唯物者都得被這樣——

這可怖的窒息感。

似乎我的一切就要悄然地坍塌在這裡。

那匹諾曹說“我的鼻子現在會變長”時,鼻子到底會不會變長呢?

因為即使這一切將歸屬那愚蠢至極又搞笑的唯心主義,我的意識仍隻會堅定地相信自己不能決定物質。

……鬆懈的恐怕隻是我而已。

唯物是不可能不存在的。

隻要我能遵循客觀、理性和科學的原則——

它的原則去證明。

即使死人應陷入的正是無法思考的長眠……

那這個自覺清醒地思考著的我,到底是不是死了呢?

……或許還要加上“看我乾什麼”“我不知道”“是我在問你”“你自己想”“我教過的”。

這個句式似乎一直是我的最愛。

因為麵對我們無懈可擊的語氣和神態,學生往往會習慣地糾結於“察言觀色”的陷阱:

“到底是善意的提醒,還是釣魚執法呢?”

這個陷阱最精妙的地方就在於這種心理:我們說的都應該對,不應該錯或不知對錯。

我們確實一直在隻傳授它的真理,但不代表我們傳授的一切都本是它的真理。

尤其必須讓學生意識到這一點。

因為這也是它的真理。

所以無論出於善意的提醒、“厭蠢症”的隱忍又或是相對邪惡的釣魚執法,這個問句永遠是我的偏愛。

因為我們可以不繼續做它的代理者了,我們最重要的使命就要完成了:

學生將自己真正地直接麵對它。

其實成為教育者後,就會自動學會如何完美地拿捏學生:保證自己一直正確無誤,當然隨時都有提問資格。

因為我們是隻能獨立直麵它的大人。

不過人類正是一種會時不時遺忘真實記憶,轉而用虛假的記憶來欺騙自己的動物。

所以“記憶組成的認知是否是客觀、理性和科學的”——

這當然是我們一生都應該持續進行的自我檢查。

我不會經常故意刁難人,其實這個問題也是很簡單的。

因為我猝死的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者,而且下夜≈失聯也很正常,故而不會有誰能在短時間內察覺我的不測。

無需質疑醫學的嚴謹性,那百分之三當然百分之百地輪不上我。

沒錯,被人發現的時候我估計已經硬了。

不過,從循證醫學的核心要素來看,還剩一塊拚圖可以供我使用:

我的現況。

可惜了,這反而注定了我的正確。

因為我們都明確約好過,因為我們絕不會背叛彼此,因為誰都不會接受任何的有創治療。

所以這份振動聲帶的快速呼吸。

這條正在默默地奮力啼哭的……生命。

——正是我死亡的鐵證。

產科或NICU的或許能比我更早地反應過來吧……但無所謂,最後我還是得到了應得的答案:果然我是不能、無法、也確實沒有被搶救成功的。

畢竟那才是不客觀、不科學所以不唯物的事。

而已經這樣生物性死亡的我,又怎麼可能、怎麼配讓真正的真理腐朽於它哲學性的永垂不朽呢。

不應該正相反麼?為日心說榮耀獻出餘生的伽利略,和信耶穌又背叛、背叛又慚愧自|殺的猶大——

生物性死亡恰好是最後的佐證、恰好是補全的拚圖、恰好是哲學性永生的奠基。

即使是用自己的事業將全人類推離他所信奉的“上帝和他的作為”的牛頓,到死也未曾停止從信仰中獲得滿足。

……我也一樣。

因為我死了,這是唯物永存的最好證據。

這唯物的死自會唯物地終結一切,當然包括我的意識和對它哪怕一秒也不應的懷疑。

——以上,就是推導的全過程了。

其實我總能回答正確的答案不是嗎。

畢竟這是一個“活到老學到老”的職業,畢竟我持續在進行這樣的自我檢查,畢竟我的基礎功底一直相對紮實。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我依舊以正確收尾。

而作為獎勵……它也沒有拋棄我。

因為我的意識能“認出”的這場新生、這和我記憶裡新生兒生理學毫無差彆的現實——

當然也仍然屬於它的範疇。

顯然,我的意識仍堅定地屬於它。

顯然,它仍然允許我繼續做它絕對的舔狗。

所以它怎麼可能會崩塌呢?沒錯,不然我真的會以為我其實是得了很嚴重的精神疾病。

確實……正因為偉大,它甚至能輕鬆讓我陷入癲狂。

不,隻是我還不夠忠誠和聰明罷了。

我才意識到,其實它早就發現了:

思維的存在使人類必須專門找點盼頭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明明已經不再需要盼頭的我,仍在信仰的、仍被允許信仰的——

當然是它那最堅定、最正確、唯一的、不可動搖的、絕對的真理。

無需再彷徨和恐懼,我堅定地睜開了眼。

“……”

如果我還是成人我就會需要一個眼科會診了。

因為視野內的一切,包括視野本身都難以描述——

隻有些許光影,感知不到物體,一切似遠似近,胡亂晃動,也沒有顏色。

不過當距離逐漸縮短到足夠近時,我成功看到了她,甚至我們應該對視了。

她有一張毫無缺陷的臉。

不隻是生理性的毫無缺陷,我是指在顏值和審美上的。

即使沒有顏色,或者說黑白反而更好,即使我在用仰視的死亡視角從下巴看她,她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一位姑娘。

——隻是,我真的從沒見過她。

突臉怪啊,她使我後知後覺地開始感到毛骨悚然。

……恐怖穀效應罷了,因為她長得就是(唯物地球)人類的模樣。

“……”

我……沒有幻想過可以得救,沒有幻想過可以留下遺言,沒有幻想過先用完年假再猝死。

當然。

也沒有幻想重新成為你們的孩子。

嗯,好在我已經是一個見不到你們的死人,一個聽不太清聲音的聾子,所以——

我可以哭一下。

打擾不到任何人。

真懷念,時隔多年,我再次想起了哭泣的動機。

——因為人類有時無能為力,所以人類有時彆無所選。

呼吸也好,哭泣也罷……抱歉啊,即使已經死了,我也無法對抗這種生的本能。

*

我沒有詢問ta的性彆,為了ta,我會保留這個驚喜。

因為ta是我第一個孩子!ta也想最快把謎底帶給我……所以我也願意等待。

如果ta排在第二個的話就糟了……但ta當然不是,ta怎麼可能是呢!

最後的等待最為磨人,宮縮的感覺正在增強,但仍保持一定的規律,這當然是ta在急迫地呼喚!

但ta的纏,卻始終保持得那麼穩定!我的孩子……ta撫慰我的纏,如此平靜的纏,如此可愛、如此頑強、如此柔軟的纏,曾戰勝死亡……

就為了來見我!!

甜蜜的期待折磨了我們彼此,但當她真正地降生,卻沒再給我帶來任何刻骨銘心的痛苦,她總是如此心疼我……我的女兒,我的侑路伊!媽媽當然也最心疼你了!!

她比我想象中瘦小一些……但她是個可愛的女孩,所以那不是什麼大問題。而且她哭的那麼大聲、那麼有活力。

啊啊啊,她那麼快就安靜了下來,甚至不懂多哭一會以換取我更多的心疼,她可以更貪心一點的!

我的侑路!她的乖巧、她的憐愛、她的懂事……她也知道了,不可能有更多的愛了!因為我愛她早就溢出來了!!

當我把她抱起來時,我發現她也正在看我。她有雙和席巴一樣的眼睛,看我的時候坦然又好奇,眼神落在我眼裡時又變得如此驚喜。

她的眷戀、思念和委屈是多麼強烈……我全部、全部收到了!不過很遺憾,你愛我永遠無法超越媽媽愛你!!

當我想把她抱給席巴也看一看時,她又哭了。她哭得如此淒慘,仿佛要被我永遠地拋棄。

我的侑路!拒絕離開、挽留我的侑路!憤怒又悲傷的侑路!她完全不想離開我的懷抱!她總是是那麼依賴我!

她根本無法離開媽媽啊……

——啊啊啊,侑路!彆再哭泣……我怎麼會拋棄你,媽媽永遠、永遠也不會拋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