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前男友。”許令頤微微頜首,笑著碰杯,“彆來無恙,祝你新一年工作順心。
縱使心中驚濤駭浪,也要麵不改色,律師的基本職業素養了。許令頤顯然是其中好手。
“祝大律師明年案源滾滾,財源廣進。”趙衍之舉杯,一雙灰眼睛盯著她,轉眼將杯中酒液一飲而儘,又將空杯轉了一圈證明自己夠給麵子。
許令頤突然覺得歲月待他真是仁慈,五年過去還沒什麼變化,人皮果然披不了太久,三言兩語就現了原型——還是當年那個臭屁的小孩兒。
許令頤隨即舉舉酒杯,“趙總是你姐姐?”
“如假包換的姐姐。”趙衍之挑挑眉,“親的。”
許令頤在心裡歎了口氣。
趙芝庭何許人也?一水兒名校畢業,從帝都讀到西海岸,又一路走到歐洲。據說大學時代就開始創業,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命運之神終於踩著二十的尾巴眷顧了她,踩中短視頻的時代紅利,名下娛樂公司連出幾部爆紅短劇,轉瞬扭虧為盈。她做事說一不二,強悍精乾。不少製片人背後不無惡意的叫她“潑婦”“女瘋子”,但當麵又是畢恭畢敬。許令頤隱隱知道趙芝庭家世不凡,卻也沒想到她居然是趙辭山的女兒——頭部互聯網集團的千金。主要就算趙芝庭姓趙,她也實在沒法把這位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和眼前這個不著四六的小少爺扯上關係。
“許小姐不信?”趙衍之聳聳肩,“難不成要看我們家的戶口本?”他又故作為難的頓了頓,“這不好吧。”
“戶口本就算了。”許令頤唇角微微翹起,“我呢,現在是你姐名下藝人的臨時經紀人,兼職幫你姐看合同。戶口本還是太隱私,違背打工人的基本素養,還是免了吧。”
“那就謝謝令頤姐了。”趙衍之抬手,做了一個浮誇的這邊請的動作。許令頤也不客氣,直接從他身邊走過。
酒席散場後,許令頤打車回家。
出租車開過隧道,窗外是萬家燈火和漫天星光。
魔都萬家燈火如今也有我的一盞了,許令頤抿唇一笑。今年要是順利就換車吧,她調高手機亮度,繼續處理實習生發過來的文件。
許令頤到家,例行公事鎖門、燒水、換衣服、開電腦繼續工作。沒坐多久感覺腦殼隱隱作疼,一測溫度,果不其然,38°。
打開手機請假,就水吃一顆退燒藥,然後關燈上床準備睡覺。
許令頤用被子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平時倒頭就睡的她,今天輾轉反側睡不著。
最後慢慢追入夢鄉,迷迷糊糊間竟然夢見夏威夷。
趙衍之穿著沙灘服,對她招手大笑。
“冒納羅亞火山的脈搏在我體內流淌。”她低語。
人生前十七年,她活的循規蹈矩卻又舉步維艱。
她的家鄉是真正的不毛之地,充滿桎梏,滿是藩籬。
她有兩個姐姐,出生前母親心心念念,從菩薩求到耶和華,隻希望肚子爭氣一會,生個兒子,以後就不用再吃十月懷胎的苦。
結果一撇腿,又是個丫頭。
父親沮喪的直皺眉,給她取名許招娣,想送人又送不出去。
這一段是從奶奶的哭罵和母親的歎息中拚湊出來的,畢竟,從她出生起,縈繞在耳邊的就是奶奶的叫罵和母親的哭泣。
七歲那年她第一次坐三輪車去鎮裡,因為沒有戶口上不了小學,被奶奶拉去上戶口。
“她叫許招娣,生日是一月份的,大概是一月初,哎呦具體的哪裡記得的,您隨便寫一個好了。”奶奶拽著她的手臂,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告訴登記員。
登記員把戶口本遞給奶奶,過了幾個月唯一識字的父親回家一看,登記員給她的名字打成了許召怡,氣得直跳腳,痛罵登記的死丫頭要讓老許家斷子絕孫啊。
再去鎮裡問,一個兩個登記員你看我我看你,都說這名兒用就用著吧,改起來可麻煩。就這樣,許招娣稀裡糊塗就成了許召怡。
她九歲那年,她的弟弟,全家的寶貝終於出生了。
父親為了給他取名費儘了心思,打開備忘錄,從在城裡做教書先生的遠方表親到村頭的算命瞎子,挨個客客氣氣的問給兒子什麼名字好,那兩天她求了好久才買的新華字典幾乎被父親翻爛。
最後,父親從《易經》裡給兒子找了個名字叫“牧謙”,滿意的不得了。
提起這事,村裡的大媽一口痰啐在地上,“許國柱和王芳芳倆人加起來小學都沒畢業,還給兒子取這麼個有文化的名,糊弄誰呢。”
奶奶聽著隻是冷笑,舉著苕帚和村口的老太對罵,“不就是嫉妒我們家牧謙聰明有本事嗎。讀書聰明長相俊俏,哪像你哪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孫子。”
確實,許牧謙很聰明,奶奶的證據是長頭發比彆的孩子晚,比旁的孩子更早會叫人。
但是許召怡更勝一籌。
她忘不了十歲那年,大姐談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帶著一摞錢摸到家裡,父母口口聲聲說要男方對女兒好,但轉眼收了錢就催著剛滿十八的大女兒上花轎。
大姐婚後過的並不好,娶媳婦的錢耗空了男方一家的家底,她白天要下地乾活,晚上還要洗衣做飯。過年回家和母親掉眼淚訴苦,母親聽了一同抹眼淚,又搖著她的手勸她,“生個孩子就好了,女人都這樣。”
許召怡在心裡冷笑,生個孩子一份錢不會變兩份,卻要多養一個人,怎麼算都沒法更好。
那一年,二姐孤身一人跑去了大城市打工,從此每年年末給家裡打筆錢,父親總是就著唾沫星子數鈔票。最後蓋棺定論,“太少,太少。還是讀書好,以後賺大錢還得靠招娣。”
他不知道,每一年,二姐都會悄悄打一筆錢給學校的老師,用作許召怡的書費和學費,她偶爾會和召怡打電話,說,“妹啊,你隻能讀書,你是最聰明的,一定要好好讀書啊。”
她說,她知道,她隻能讀書。
從此之後,她永遠是最刻苦的,連跳兩級,還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高中。
在奶奶嘴裡,她從“那個賠錢貨三丫頭”變成了“牧謙姐姐”。直到她高一迷上了看小說,那時候老師說鄉下孩子要和城裡孩子競爭,最大的劣勢是英語聽力和語文作文,要多看小說和英文電影。
那時候周末她就拿著父親摔過無數次、已經千瘡百孔的舊手機,蜷在煤油燈下看小說和電影。張愛玲、李碧華、亦舒、張恨水……,給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那一次月考,她罕見掉下了前十,父親大失所望,指著她的鼻子怒罵她是個玩蛋貨,看小說看壞了腦子,對不起全家供她讀書。
她心說,學曆在你們眼裡不過是更好的嫁妝,能讓我買一個比大姐更貴的價格。
高三她壓力很大,上課學,下課學,走路吃飯也在聽英文磁帶,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壓力太大越大考的越差,她越焦慮,第一年考高考,果不其然她考砸了。
父親看著成績猩紅著眼睛揚手要打她,說她就是小說電影看昏了頭,卻不知她已經整整一年沒有碰過小說。許牧謙攔在父親的拳頭前,哭著求他不要打姐姐,父親才堪堪收手,歎著氣要許召怡報公費師範生,早點回饋家裡。
這一次,許召怡沒有乖乖聽話,她很平靜的說自己打算複讀。
出人意料的是,媽媽和兩個姐姐都支持她的決定,給她湊了一筆複讀的錢,二姐還把自己的舊手機給了她。許召怡突然安靜下來了,按時吃飯按時睡覺,閒下來偶爾看看小說,高三的考生都焦慮的睡不著覺,問她,“學霸不緊張嗎?”,她笑著說,“緊張啊,但是緊張沒有用啊,反正不會比現在差了。”
那一年,她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到H大。
大一聽著谘詢和法律高到令人咋舌的工資,發現自己數學實在不占優勢後,毫不猶豫轉到法律係。從大一到大四,各種獎學金拿到手軟,表彰名單卷卷有她名,大三不出意料的保研名校。
但她的大學生活並不乏善可陳,整日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事實上,她靠著獎學金,做勤工儉學,接稿做家教。給自己配了度數合適的眼睛,買了牙套,學會了穿搭和化妝。她去不同的教室旁聽,學拳擊和架子鼓,去山區支教,在寫字樓裡實習,寫小說,當過酒吧駐唱,排話劇拍微電影,靠廉價航班和綠皮火車一個人走了大半個中國。
她的備忘錄永遠滿滿當當到讓人眼前一黑,被各式各樣的計劃填滿。她永遠精力充沛,對新知識和新體驗滿懷渴望。
“人生就這麼長,想體驗的都體驗一下唄。百年之後要麼上圖書館,要麼下電影院。”被人問起時她總是說的漫不經心。
研一暑假她收到了母親的電話,囁嚅道:“弟弟中考沒考好,要進市裡的學校要交兩萬塊錢,家裡實在拿不出來,你這個做做姐姐的想點辦法。”許召怡查了一眼銀行卡的餘額,正想說我來想辦法,對麵傳來父親帶著酒氣的怒罵,“這丫頭有錢的,給弟弟拿點實在是應該的。在那磨磨蹭蹭什麼呢。”
許召怡果斷掛掉電話,報了一個三萬塊的寒假交換項目-;,目的地是地球另一端的金融中心。
那就送自己一場旅行吧。她不無樂觀的想。
或許冥冥之中有天意注定,為了獎賞她叛逃的勇氣,23歲生日前夕,她遇到了他。
趙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