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頤姐,真的很感謝這半年來的照顧。”年會上越悠轉過頭,低聲對身側的許令頤說。
越悠生在西南邊境,爸媽進城務工,爺爺奶奶拉扯帶大四個孩子,八歲家裡才裝第一台座機電話,是個不折不扣的留守兒童。十歲那年大學生進村支教,周末才看了人生第一部洋文電影《律政俏佳人》,從此所有《我有一個夢想》的作文,通通寫夢想是成為大律師。爺爺奶奶一聽,鼓著掌連聲稱讚,咱們悠悠以後要做包青天!
就這樣,越悠從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績從村小考到鄉鎮中學,又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縣裡的高中,最後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去新一線城市學法律。
可夢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骨感。新一線處處都是金子,一個毫無背景、滿嘴西南口音普通話的鄉村女孩在就業市場上無人問津。
又一次失敗的麵試後,越悠接通了一個電話。
“越悠你好,這裡是翎豐律師事務所許令頤,H大10級畢業生,也是你師姐。白老師跟我推薦你,如果你願意,發一份簡曆到我郵箱,可以做我的律師助理。”
越悠欣喜若狂地答應,那是許令頤啊!
越悠大二時學院請優秀學長分享學習經驗。這種活動常是麵子工程,台上滿嘴成功經驗,台下刷著手機交頭接耳晚上吃啥。去個一兩次也就對這種販賣優績主義和焦慮的活動祛徹底魅。
那一次越悠正好抽到參加活動,她第一次見到許令頤,台上的年輕女人很清瘦,穿著白色針織連衣裙,粉餅都遮不住的黑眼圈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講的很有趣,一上台就小小調侃了一下係主任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苛,被調侃的老頭嗬嗬笑。整整兩小時全場喝彩。
活動結束後,越悠跟同學打聽,才知道許令頤是個不折不扣的卷王,大學時從學科競賽到藝體活動,樣樣出類拔萃,保研去魔都,又出國交換。畢業就被翎豐招攬,赫赫有名的拚命三娘,薪資一年一漲,估計升合夥人也是這幾年的事。
越悠那時候覺得很遙遠。可也不過一年,offer就這樣送到她的麵前。
這半年裡許令頤從不吝嗇給予機會,更不吝教授知識,連文書和委托授權材料這類基礎工作都會細細修改。越悠的能力突飛猛進,畢業後轉正加入翎豐指日可待,可偏偏此時,愛情長跑六年的男友三番五次的提起魔都物價太高,不如以後會家鄉的省會城市定居結婚,奶奶也旁敲側擊詢問啥時候回家。
離職的報告已經寫好,在郵箱裡躺了足足大半個月,卻遲遲不肯摁下那個發送鍵送去許令頤的郵箱——那個曾經給了她機會的郵箱。
“等到年會之後吧!”她常常這麼告訴自己。而今天,似乎再也拖不下去,到了該說的時候。
“那我就再說幾句哈,祝咱們翎豐律師事務所明年再創佳績!感謝各位一年的努力!讓我們為今年的各位大律師喝彩!”大腹便便的上司站在台上講的滿腹激情,遙遙對台下舉起杯子。
越悠的下一句話卡在喉嚨口,隻能僵硬的舉起酒杯。
“祝咱們事業都蒸蒸日上,日進鬥金!悠悠早日圓夢,成為大律師。”許令頤舉杯,輕輕碰了一下越悠的酒杯。
一麵是十歲時歪歪扭扭寫在紙上、如今剛剛步入正軌的夢想,一麵是大學怕自己生活費不夠又不肯開口,悄悄給自己送零食和水果的男友。
越悠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令頤姐,如果,我是說如果,愛情和前途隻能選一個,你會選什麼?”一時不察,這句話居然問出了口,後悔也來不及了。所幸破罐子破摔,反正也是很期待這位工作上的拚命三娘的答案。
“啊,我嘛。”許令頤想了想,倒有點驚訝她會在這個時候問出這個問題,“倒是真的選過的,顯而易見,我選了前途。畢竟愛情可能以後還會有,但是前途可輸不起。一無所有的年紀總要先對自己負責,雖然偶爾還是會遺憾。”
她低頭喝了口酒,聳聳肩繼續說,“但是現在想想,遺憾總比後悔好,人總會美化自己沒走過的路。當時要是真的選擇了愛情,能不能走到最後也說不準,說句大言不慚的,現在的生活是我自己能給自己的最好的了。我很滿意啦。”
台上的合夥人還在侃侃而談,神神秘秘地說為了慶祝這一年的努力,鼓勵大家再接再厲。今年年會增加了一個新項目,要抽獎,抽中的人可以許願,合理的願望公司都可以幫忙實現。
大家紛紛拿起手機,掃描抽獎的二維碼。
中獎的是。
—— 越悠。
話筒被嬉笑著傳到她手裡。大家都調侃著要她許願。
她又開始緊張了。
“希望…希望…額…希望令頤姐能見到那個她還感覺遺憾的人。”
這句話脫口而出,越悠的臉一下子通紅,羞的恨不得當場咬舌自儘。
“呦,令頤滿足一下你的實習生的願望唄。”
“許令頤,你這次可不厚道了啊,這種情史都藏好深啊。罰酒罰酒。”
“拚命三娘還有少女懷春的時候哦,要珍惜啊令頤姐。”
一扭頭,之間許令頤略顯尷尬的靠在椅背上,麵對大家善意的起哄,笑著搖頭:“我怎麼不能懷春少女啦。拚命三娘也不是生來就是卷王的。玫瑰和麵包選了麵包,今天才能和各位同僚聚在一起。現在許令頤深感幸福,現在實在遺憾emo不了。”
“那就讓實習生再說一個吧。”有人開玩笑。
“那就祝大家新年都暴富!”
“好!”
許令頤交際能力強,各種圈子總有認識的人,一到年末各種社交層出不窮。那天晚上去赴趙芝庭的局。
許令頤做律師後,手裡多少有點錢,就投了個資助鄉村女童的活動。原來資助過的一姑娘叫蘇荷,大學考來了魔都,被朋友拉去拍微電影,因為情節真實感人居然在網上激起不大不小的反響。蘇荷課後偶爾做做直播和短視頻,也有些人氣,趙芝庭要簽她做主播,她拿不準主意就找了做律師的許令頤,許令頤和趙芝庭的法務從待遇嗆到獎金,後來和趙芝庭本人一談,倒有些遇見知音的感覺,一來二去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最後許令頤成了蘇荷的臨時經紀人兼趙芝庭的臨時法務。
去趙芝庭酒會前,許令頤實在沒想到越悠的願望有這麼強的效力,還不到四小時就成真。
她又見到了趙衍之。
他和五年前沒什麼太大變化,隻是更瘦了些。個子很高卻身材勻稱,顴骨很高,眉眼鋒利,鼻線順眼窩直雕而下,嘴唇有些蒼白,約莫又沒休息好,看上去有點像混血兒。第一次見到他時,許令頤不合時宜的想到了張愛玲筆下的喬琪喬,白的像石膏像的陰鬱帥哥。後來才知道,他其實笑起來很甜,得意洋洋露出八顆牙會被燈光照的瑩亮,像隻求誇讚的小哈士奇。
越悠做什麼律師啊,不如去做法師。
言出法隨!
趙衍之也見著了,能不能實現一下另一個願望,大家一起暴富。
許令頤腹誹道。她發現,自己還是會心跳加速。
究竟想不想再見趙衍之呢?許令頤難得發現自己也有拿不準的問題。
五年前,許令頤還不是許令頤,她還叫許召怡,帶著牙套和眼鏡,和趙衍之相遇於世界金融之都。
燈紅酒綠的曼哈頓,一擲千金的拍賣會,還有那雙亮過萬家燈火的灰眼睛…
次年,她紅著眼睛卻頭也不回的踏上回國的飛機,那些璀璨的瞬間隻能是異國他鄉的紀念品,既然矛盾不能調和,不如留作釋然後酒桌談笑說。
隻應停留在故事裡的人又一次走到眼前,她承認,應該被封在羅曼史角落裡的故事細節,她還記得。
甚至是,曆曆在目。
她和越悠說的都是真心話,許令頤從未後悔過當時的決定。現在,她能說一口流利二外,是翎豐最年輕的合夥人,在幾百人矚目的舞台上自信的侃侃而談。
但如今,看到和五年前彆無二致的他時,千頭萬緒,湧上心頭。
“許小姐,請留步,”趙衍之伸出手,笑著說。
許令頤猛的愣住,隨即僵硬的伸出手。
她沒想到趙衍之能一眼認出她,五年時間她變了很多。
隨即調整出標準的社交場合必備微笑。認出來又怎麼樣呢,都是成年人了。難道要為五年前一段感情約在咖啡館抱頭痛哭,或是一起喝完酒一夜情後舊情複燃?太幼稚,太不體麵,也太落俗。
趙衍之其實一眼就認出了許令頤。穿正紅色的絲綢裙,腰身收的很緊。她比五年前更瘦了,巴掌臉上的五官極為銳利突出,外擴的顴骨,尖俏的下巴,還有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他想到出鞘碎華蓋萬千的利劍。
“你怎麼知道令頤姓什麼?你不該認識她的,難不成你們見過麵?”趙芝庭端著酒杯小步溜達過來,像一隻信步閒庭的貓,上上下下打量者兩個人。
“姐,這個許姐姐,我是曾經見過的。”趙衍之歪歪頭,似乎想一個說的過去的解釋費儘心思。
“明明看到你第一眼,倒像是久彆重逢。”趙衍之拖腔,“加個微信?”
“可以啊。”許令頤拿出手機,“請掃碼。”
“衍之少貧嘴啊。許令頤是你老姐我的朋友。我去招待客人啦。”趙芝庭揮揮手便離開。
“好久不見,前女友。”趙衍之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