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往往還沒有追趕上秋的列車,仍留有餘暉般未散儘的燥熱。
二十點零六分,方拾青從超市采購回到家裡。
早就決定今晚要大吃一頓,從公司出來後足足呆在超市逛了一個多小時,有幾次差點控製不住,被自助餐區飄來的熱食香味吸引,正左顧右盼打算指點江山拿下菜品,才想起來被遺忘的購物籃。
方拾青的愛好不多,更是憋不出來什麼特長,不過她烹飪料理有一手,喜歡鑽研美食,可能是從小時候關注了“吃貨”這一興趣部落開始的。
冰箱還有同事送的一小盒肥牛卷,這年頭的男同事還真是,要不就高高在上看不起人,要不就迷之自信,死纏爛打。公司裡有一兩個跟她表白的,語出驚人,其中一個硬要送禮,方拾青推辭不過,說服自己就當是那男的還自己人情罷了。
開始她不是很敢吃,直到彆的同事說親眼見到其他部門被客戶送禮,三大禮品袋的澳洲肥牛,那男的不要臉混進去拐來兩三盒。
不是合成肉,方拾青放下心來;沒有被動過手腳,她想了想,還是放進冰箱冷凍層深處。
今晚順便吃了它!放久了不吃可是對食物的不尊重!
家裡缺的調味品、飲品、餐具,還有水果蔬菜肉類主食,她都精挑細選,喜滋滋地滿載而歸。
一切就緒,隻待調酒。方拾青是新手,以前都是喝一些小調果酒和啤酒之類的,學會調酒後似乎還變能喝了點。她猶豫著這一大餐會不會配葡萄酒比較好一點,最後還是決定邊喝邊調,隨心所欲。
菠蘿金湯力開胃,方拾青不顧形象,兩眼放光大快朵頤起來。
桌邊的小風扇扭頭吹來徐徐微風,方拾青將散下的頭發彆在耳後,覺得當下的狀態還是不夠放鬆,三兩下繞了個蓬鬆的丸子豎在頭頂。
方拾青外冷內熱,長相偏豔麗,美眸灩灩,攝人心魄之餘,更多是跳躍的靈動。她知道自己皮相不錯,但總會自嘲:不過是個愛吃飯愛睡覺而且千年愛啃同樣題材小說漫畫的普通社畜一枚罷了。
硬要再加個標簽的話,或許是“單身”。從小到大,她的眼光都很高,甚至很奇怪,她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沉迷於非三次元的世界裡無法自拔,與其喜歡現實裡磕磣擰巴的男人,還不如幻想和作者筆下的男性角色在一起呢。
從始至終方拾青都未曾動搖過。
她喜歡病嬌男,那種愛得死去活來深情又專一偶爾出格的病嬌男,不惜為了喜歡的人毀滅整個世界的病嬌男。
蛋抱肥牛蓋飯幾口下去就掃空了一大碗,方拾青著手去調第二杯酒,血腥瑪麗,色澤鮮紅,口感獨特,不過她弄得稍稍有些鹹了。
想到要調幾次酒,她今晚就沒做湯。
微醺時分,方拾青把頭發散下來,昏黃的燈光映得她琥珀色的雙眸波光流動,顯有幾分魅惑。
葉藍辰給她科普過喝湯的種種益處,不過她聽他講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左耳進右耳出。
湯嘛,好喝就行,有些大補的湯反而味道沒那麼好。
不大的餐桌擺著四張椅子,方拾青看向對麵的空位,對了,今晚忘記問一下葉藍辰來不來。
反正他工作忙碌,就算邀請了也未必能享受到熱乎的家常菜。
胖胖的保溫水壺隨手放在玄關處,她起身,經過牆上的掛鐘,時針與分針形成一個一絲不苟的直角。
正要動作,密碼鎖的聲音響起,門被打開,方拾青的手懸在半空中,身體一緊,雙眼圓睜。
一個陌生男人站在她家門前,踩著無力的步伐向屋裡走來。
“……!!!”
一聲尖銳的驚叫劃破空氣,方拾青馬上做出反應,拿起保溫水壺就往那個男人身上砸去。但男人哪怕看上去極為虛弱,也不去閃躲,任保溫水壺重重砸在他的肩胛骨處,發出一陣悶響。
保溫水壺掉在地上滾動直到碰壁,這聲響應該可以引來鄰居了。
手機還在餐桌上,方拾青一味後退,不忘看身邊有什麼順手的東西,鑰匙、紙巾盒全給扔了出去。
“救命啊!有變態!有小偷!”即使目前狀況十分緊急,方拾青心裡莫名其妙想到了刷視頻時看到的應急措施:當有陌生人進入你家裡的時候,不要喊“小偷”之類的,要喊“著火了”,這樣才會使得鄰居們立馬跑出來。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著——”方拾青管不得三七二十一,大腦一團亂麻,剛想喊出口,男人停住腳步,突然往地上倒去。
狼狽之餘,他陰戾的眼神令方拾青感到一陣惡寒,隱約中她覺得像是自己虧欠他對不起他什麼一樣。
對門鄰居探出頭來,方拾青聽見男人略帶嘶啞的聲音:“這次終於……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男人仿佛從地獄深潭中來,惡魔的低語竟令方拾青一時鬼迷心竅。
她走上前,保持一定的距離,蹲在男人身旁。
“你……不會是穿越了吧?”
打發走鄰居後已經是九點半了。方拾青望向陷入昏沉中凝眉的男人,長手長腳的,和她家裡前房客留下的可愛小沙發床完全不搭。
她歎了口氣,菜也幾乎都涼了。
不過可不能浪費食物!這也是對食物的不尊重!
她三兩口扒拉著,不放心地頻頻看向客廳,很快將剩菜一掃而空,從專門儲存酒的冰櫃裡隨便拿出一罐麥芽飲料。
煩啊。
方拾青沒有多少說得來話的朋友,她首先是想到了葉藍辰,但他八成會笑話她還沒睡醒。他根本就不懂一個有點姿色的男人從天而降展開虐戀情深的戲碼是多大的震撼。
將啤酒罐壓扁後,洗完碗筷已經是半個小時前的事了。幸虧明天不用上班,家裡這麼大個攤子,也不知道得忙活多久。
跟容圓圓聊一下吧,她追電視劇,應該懂一點這方麵的東西。
手機剛掏出來,方拾青就感受到來自側方的黏膩視線。
麻煩醒了。
還是難免慌亂,方拾青下意識做出防衛姿態,一副警惕的表情。
常年獨居,方拾青的安全意識比較強,隨時準備好撥打應急電話,腳邊茶幾櫃裡放著美工刀。但是莫名的,眼前這個人所散發的危險氣息與對錢財色欲和生命的威脅並不沾邊,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剛才扛他到沙發的時候,她知道他並沒有完全昏迷,還是可以借力走幾步的。
那此時此刻應該是真的清醒了吧。
為了省電,家裡不會開很多燈,天花燈帶泛著一圈慵懶的暖黃色燈光,但現在實在談不上溫馨。
燈光下,男人墨發染上一層蒙矓的金邊,他身材頎長,皮膚偏白,可以看出原本是有鍛煉的,並不乾瘦,但抵不過肉眼可見的憔悴。額前碎發淩亂,遮掩不住他情緒暗湧的眼眸。
想必他有很多話要講。
方拾青問他:“要喝水嗎?還是要吃點什麼?看你——有氣無力的。”差點脫口而出的詞是“半死不活”。
他不應聲,隻是盯著方拾青,像要把她臉上盯出個洞來。
“……看我乾嘛。”方拾青不自在地走去倒了杯熱水回來,又有些遲疑,“你,你要喝水嗎?”她又問一次。
男人還是一動不動,但他闔上了雙眼。
方拾青無奈,把玻璃杯放置在貝殼形茶幾上。
“要我喂你喝嗎還是你自己喝。”她不屈不撓,這也算一種試探。
“哼。”
她聽見男人喉頭裡滾湧出一聲冷哼。
還是那一副不搭理人的樣子。
方拾青簡直要跳起來了。這怪人真把自己當上帝了!剛剛像個變態一樣趴在地上的是誰!現在心安理得躺在彆人家裡的是誰!
她湊近了,忍住往男人臉上潑水的念頭——沙發和地板濕了還得她自己擦。男人本就不規律的呼吸突然加重,睜開雙眼,鴉翼般的睫毛顫動。
他麵容清疏,不屬於那種帥得張揚的類型,穿搭也很簡約,隻是純白的上衣和單調的牛仔褲。
猝不及防與他對視,仿佛跌進了無限森寒。他的眸光暗沉如黑夜,方拾青一驚,這一幕好像在哪裡發生過一樣,她夢到過一模一樣的場景,和一個闖進家門的病嬌男撞上視線,連那種好奇和害怕的心情都恍若重映。
她甩甩頭,不再看他。
莫非是她穿越了?這更不對了,眼下的劇情既然讓自己感到熟悉,那麼一定是在哪發生過的。
沒想起來看過這種橋段的小說漫畫啊。
一陣鬨鈴響起,是方拾青設置來提醒自己的,晚上二十二時一刻,追更的小說更新了。
有點破壞氣氛,她連忙按掉鬨鐘,男人眉峰緊蹙,又像是在整理思緒,又像是在逃避現實。
方拾青看到他鼻翼冒出一層薄汗,又將小風扇拿來對準他吹,不過男人倒是狼心狗肺的,顯得更無語了。
“喂,你要在我家裡躺多久啊。”方拾青再也受不了了,音量提高。她索性壞心眼地將小風扇直直對著男人的臉吹,劉海亂飛,露出稱得上秀麗的眉眼,隻是覆著其上的陰鬱更深。
方拾青愣了一瞬。
男人帶著具有強烈反差感的衝擊,明明應該與她差不多年紀,神情卻像是曆經了無數磨難滄桑;明明是標準的冰山少年係長相,卻是勻稱的模特身材……
明明是自己死皮賴臉私闖民宅,卻一直像炸了毛的貓一樣,謹慎又傲氣。
兩人都不說話,各懷鬼胎。
“你從哪裡來的?”
“你來我家乾嘛?”
“你多大了?”
方拾青倒不是那種美色誤人的昏君,她沒忘記正題,破罐子破摔,嘴上發射炮彈般彈出一連串問題,手機按開了錄音,心裡下一個對策是直接報警。
男人喉結滾動。
說起來,他都忘了時間的概念。“現在”的他應該是幾歲了呢?
“27。”他雙眼失焦望向天花板,音調低沉,聲線清冷,仿佛天外來物。剛剛那個倒在地上念念有詞的人是誰?
從進門到現在,他說的話都讓方拾青感覺怪彆扭的。另外,割裂點又多了一個,看起來像書呆子男高中生的他居然比她還要大四歲。
怎麼偏偏挑一個最沒有意義的問題來回答啊!
“呀,忘記看小說了。”方拾青不去看他,打開手機小說網站。她還是不敢隨便報警,現在看來沒有什麼威脅,走一步看一步吧,這樣他可能還會放鬆警惕……
好像搞錯了什麼。
夜晚十點半,永今市早已墜入黑暗編織的網。
她愛看小說?
這是在白軼以前的任何一個世界線裡都沒有的設定。
也不是沒有過偏離人設的情況,準確來說,隨著輪數增加,白軼逐漸無法判斷最真實的方拾青是什麼樣子,但前六次輪回總體而言大差不差。
他很累了。
接下永遠完成不了的任務,想死也不能痛快。過去一切化為泡影,每一個“此刻”都搖搖欲墜,亦真亦假,孰是孰非,追逐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讓他身心疲憊。
似乎自己生前自殺的原因也是類同此番,不過都好像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耳邊偶爾傳來方拾青因為小說內容發出的抽氣聲或傻笑聲,看得出她放鬆了警惕。白軼回想,前兩輪的時候,他都是很快就失敗了,沒有和她進行什麼深入的交流。
第三輪,他似乎真正走進了她的生活。
第四輪,他不知何時開始對她以真心相待。
第五輪,他懂了迷戀的滋味,本就不堅定的把握在細水長流中被慢慢擊潰。
第六輪,他有了經驗,心底的自卑暫時退場,自認為的攻勢愈發強烈,結局卻好似既定般戲劇性。
不要抱太大希望,否則最後隻會絕望。
白軼扭頭,無論哪一輪,自己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靜靜地看著她。
時間流逝,係統充能完畢,彈出了攻略進度。
白軼手裡握著剛才方拾青硬塞過來的玻璃杯,已經空了。
不自禁用力捏緊,白軼撐起身子,又不小心將玻璃杯摔在毛毯上,好險沙發床不高,這動作隻是發出聲響,沒有碎片飛濺。
“你這人!”方拾青破口而出,趕忙撿起來,其實杯子沒事也沒有水痕的話她並不會很在意,隻不過她就是看不慣這隻造勢的野貓——他要乾嘛?
視線交彙,方拾青再度泛起涼意。
男人的眼神脫離沉沉死氣,上身前傾,倒映著方時青的眼中閃爍病態的光,一如密碼鎖響起時的恐怖蔓延。
“唯一攻略對象——攻略進度指數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