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春和日暖,日上竿頭。

溫永安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放在桌上,轉身又從院子晾衣服的竹竿上扯下一條白色的帕子。

帕子雖然乾淨但並非全新,右下角有塊兒顯而易見的補丁,補丁上繡著一小片柳葉兒,看樣子繡得很是精細。

溫永安對那柳葉兒花紋熟視無睹,抓著帕子就塞進瓢裡浸濕,修長的手握著帕子在水裡胡亂劃拉幾下,又拎出來,也不把水擰乾一點兒,就漫不經心地往臉上一蓋。

水珠兒聚集到帕子邊緣,滴落,順著溫永安的側臉滑下,流過脖頸,直至鎖骨。

雖然已是四月,但這放在屋外的水不免帶些絲絲涼意,溫永安被浸了水的帕子冰得皺了皺臉,幾不可聞地“嘶”了一聲。

院子另一頭的小黃伸了伸懶腰,放過了被它逗得暈頭暈腦的小雞仔,搖著尾巴跑到溫永安的腳邊,“嗚汪”叫了兩聲,咬住溫永安的褲腳不放了。

溫永安感到褲腳的拉扯勁兒,用帕子抹了臉,草草將帕子擰到半乾,反身把帕子隨手搭回竹竿上,又將瓢裡的水端到另一頭,倒在了小黃的水碗裡。

小黃跟著跑過去,看著水碗裡的水滿了,立馬把頭往水裡一紮,喝起水來。

溫永安蹲下身,胳膊肘支著膝蓋,右手撐住臉,眼裡含笑看著小黃,緩緩打了個哈欠道:

“早上去哪兒混了?衣服上全是泥,還渴成這樣。”

小黃渴了多時,哪理他說什麼,隻顧埋頭喝水。

溫永安見狀,伸手戳了下小黃的腦門,咂舌道:

“你倒是玩得開心了,被旁人見了,又得說狗像其主,我這整天無所事事的混不吝,養的狗也是在外麵瞎晃悠。”

小黃被戳得有些煩,晃了晃腦袋,探頭討好地舔了舔溫永安的手指,示意溫永安彆來礙著它。

溫永安也不自討沒趣,把被小黃舔過的手指往小黃的衣服上抹了下,起身又隨意抓了抓還沒束起來的頭發,把水瓢放回了水缸裡。

今兒個沒什麼活兒,溫永安尋思過會兒烙倆大餅當午飯和晚飯,再給院裡的雞喂點兒菜葉,最後再劈兩根柴也就差不多了。

這日子雖然窮了點兒,但好在舒坦,沒有莫名其妙的絮叨,也沒有突如其來的吵嚷,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溫永安往院內的竹椅上一坐,曬著太陽,拿起旁邊桌上昨日看了一半的話本。

小黃喝完水就跑回窩裡躺著,估摸是早上玩得太歡,沒一會兒就閉上了眼。太陽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偶爾刮陣兒小風,吹起溫永安沒束起的頭發,話本的故事說不上精彩,但對於溫永安來說也夠看,講的是遊俠行遍江湖愛上精怪的故事……溫永安看著看著慢慢眯起了眼。

“咚咚咚!”

一陣急促敲門聲倏然響起,打破了溫永安剛醞釀出來的睡意。

溫永安不由驚醒,睜眼看著話本上主角說著“遇到你是天意,亦是人為。” 時還有些恍惚,待又一聲敲門聲響起才徹底清醒過來。

小黃也頓時睜眼,呲著牙跑到門前。

溫永安心裡略有疑惑,他一人在村尾住著,平常也沒什麼人和他來往,今兒又不是什麼節,誰會來尋他?

他思索半天,正欲開口問,卻聽門外的人先出聲了。

“溫二!開門!”

一聲“溫二”讓溫永安更加疑惑,怎麼會是個女孩兒的聲音?哪個女孩兒會這麼叫他?

這聲音很亮,雖然嗓門有些大,但不像那個人一樣尖銳刺耳,算得上好聽,不過對他來說實在有些陌生。

溫永安抓抓頭發,一邊道“來了。”一邊走到小黃旁邊輕輕用腳背碰了下小黃的身子,示意它無事。

小黃哼哼兩聲,收了牙,退到了溫永安身後。

溫永安開了門。

門外的女孩兒大概是跑來的,額頭有著細汗,臉也紅撲撲的,一雙杏眼看到他時有些許錯愕,但很快就消失不見。

溫永安眯了眯眼,覺得此人好生眼熟。

回憶一段段從腦海劃過,沒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和麵前女孩對應的畫麵,溫永安眼睛逐漸瞪圓,一句“許杏?!”還沒來得及張口,便被女孩的話壓了回去。

“溫二,我要和你過日子。”

一句話如驚雷一般將溫永安劈了個外焦裡嫩,他張口無言,怔愣半晌,才堪堪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什麼???”

“我說,我要和你過日子。”

話已經撂了出去,許杏也不扭捏,當即將溫永安輕推向一邊兒,大步邁進了溫永安的院子。

溫永安雖然平日裡瞧著懶散,但也是個會做農活的男子,身板算不上壯碩,卻也不單薄。如今愣神之中,倒是讓許杏一掌推向了一邊。

許杏進了院子,徑直坐上了竹椅,兩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擦掉了手心微微滲出的薄汗。

她很緊張。

是的。

許杏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自在,她心跳快得不行,天知道她來這裡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再過不到半月,李瘦猴的銀兩就要進她爹娘的口袋了,僅僅二兩銀子,就買了她下半輩子。

她不甘心。

許杏咬牙,在今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把碗一放,告訴她娘她今天要去幫王水荷縫鞋墊子,也不等她娘罵她兩句,就擦了手出了門。

和王水荷打好招呼,許杏心裡懷著一絲希望,往這柳河村裡來。

路上她也想了不少,這十裡八鄉的也就三個村,誰家有事不到五天就能傳個遍,誰不看重自己的名聲清白?

算算溫二今年也有十五了,旁的男子這年紀多少都在忙著相看媳婦,溫二雖名聲不好,但自成一家,總歸有人相中的。

今個溫二不同意才合情理,若是允了她,日後他又怎麼辦呢?

可是她也實在沒法子了。

許杏微不可查地捏住袖口,有些心虛,便不再看眼前背對著她的溫二,隻盯著溫二腳下好奇觀察著她的小黃,聲音再沒方才那般響亮:

“我知道你我早生疏了,但確實是被逼無奈,我娘要逼我嫁人了。”

“所以你來尋我?”

溫永安這廂才算是回過神了,眉心蹙了蹙,關上門,轉身走到許杏麵前扯了另一把竹椅坐下。

“是。除了你我也認不得旁的和我相熟的男人了。”

許杏抬眼看向溫永安。

算算應該有五年了,五年不見,麵前的人倒是變了不少。

五年前溫二剛滿十歲,臉上還掛著點兒肉,人也白淨好看,許杏老覺得他長得像娘親口裡那大戶人家的白胖娃娃。

溫二娘親也將溫二養的好,在彆人整天掛著大紅燈籠的乾皴臉蛋裡,溫二的皮膚跟豆腐似的白白嫩嫩。眉眼那更彆提,十裡八鄉沒有比溫二更好看的娃娃了,當年剛認識的時候,許杏不少說些讓溫二長大後嫁給她的玩笑話。

如今再見,卻是比當年瘦了好些,更顯英氣,加上人也長開了,竟漂亮得讓許杏愣了一瞬。

許杏盯著溫二看了許久,卻隻見溫二盯著她不說話,心下百般糾結,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雖是如此,心中卻還有些不甘心,又道:

“你怎麼想呢?我知你如今沒有相好的,要不我也不會來尋你了。我求的不多,隻讓我在你這兒過個一年半載的,之後你說我生不了孩子,和離也成。”

溫永安收了目光,右手撓著小黃的下巴,聞言慢慢垂下眼簾,思索著。

他並非不想幫許杏,他和許杏雖說算不上青梅竹馬,但也確實兩小無猜過。反正他如今一人過活,也沒想著成家,對他來說,除了屋子裡多了個人或許有些麻煩外,其他倒不是什麼問題。

隻是......

太突然了。

這不是個一下就能決定的事,他需要更多的消息,需要考慮,就算他平日裡再輕佻散漫,遇到這種事兒還是要再三思量的,這又不隻關乎他一個人。

更何況......

麵前的人還是許杏。

……

溫永安這廂還在思索,那廂許杏先憋不住了。她隻見溫永安垂眸不言,心下一片冰涼,連同這豔陽高照的四月,也覺著像是在身處凜冬似的。

許杏將手裡捏皺了的袖口鬆開,緩緩起身,苦澀地笑了笑:

“罷了,你不答應也無妨,本是我強人所難,許久未見,一來就這麼無禮......我不叨擾了。”

說罷,許杏歎了口氣,打算就此離開,可及至溫永安身側,又住了腳,扭頭疑惑道:

“哦對了,方才隻顧著我的事,倒是忘了問你,你怎得搬出來住了?我剛去尋你,還是你那個弟弟和我指的路呢。她待你這般不好麼?”

溫永安在許杏起身時就回了神,剛想挽留,卻見許杏自己住了腳。

他沒接許杏的話,鬆手放走了小黃,懶洋洋地往竹椅椅背上一靠,伸手抓住許杏的衣裳,輕輕往回拽了拽:

“我還沒說我不同意呢,你急什麼?”

許杏一愣,視線從溫永安的臉上落到溫永安拽著她一群的手上,又將視線轉回溫永安的臉。

溫永安仰頭同她對視,嘴角上揚,衝著麵前那方才許杏坐過的竹椅抬了抬下巴:

“這麼急著走,不敘敘舊?”

不知是被溫永安那一笑勾了魂,還是被溫永安那句話定住了神。許杏嘴角微張,一時間失去了話語,愣在原地。

溫永安又輕輕拽了拽許杏的衣裳。

許杏方才回神,支吾了一下,當即眼睛發亮,一步邁做兩步的轉身落座。

“什麼意思呀你?你同意啦?”

“那倒還沒。”

一句話澆滅了許杏的喜悅,她癟癟嘴道:“我知你也有難處,其實今個你不答應,我也有彆的法子。我不勉強你。”

溫永安聞言,眉一挑,好奇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有什麼法子?”

許杏道:“這地上有上千畝田,上萬個村子,難不成還能短了我的去處?”

“你倒是有膽量。”溫永安笑道:“小時候虎就罷了,你怎麼如今也這樣脾性,我看你許久不上山,就這麼窩在閨閣裡也沒壓住你的性子?”

雖然大事還沒解決,但此刻聽著溫永安講話,許杏一時間竟莫名放鬆下來,她兩手環抱在胸前,學著溫永安的模樣靠上竹椅椅背:

“當年把你從那泥坑裡拽出來我都不怕,在家裡待幾年我又有什麼怕的?”

“那你還為親事尋我?”

“我不是怕,我是不甘心。”

許杏歎了口氣,仰頭看向天上飄動的雲,一片又一片,雖然走得緩慢,但雲腳下的路卻是無邊無際的天。

雲能走多遠呢?走一輩子會走到天空外嗎?

許杏不知道,她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懂這些,但她不想讓自己的天空變成四麵牆圍住的囚牢,更不想牆內同她共生的人嗜酒如命,揍人成癮。

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