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甚篤(1 / 1)

上京城永寧街,白府。

白府內內外外,都安插著蕭燼安從世子院帶來的護衛。陣仗大得震撼了整條永寧街,許多百姓來來往往地看熱鬨。

成安腰間斜掛短刀,在白府踱來踱去。

成美守在白照影臥房門口。

蕭燼安毫不客氣,並不在意住在白家會出什麼意外,說午睡就去午睡。

而白星群等人,卻完全是另外一種心理:

他們有苦說不出,既擔心蕭燼安瘋病發作,縱容手下護衛在白府鬨出好歹,又害怕對蕭燼安招待不周,讓他翻替嫁的舊債,一頂欺君之罪的帽子砸下去。

白星群滿頭冒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怎麼也送不走這尊大神,連帶看柳姨娘也來氣,他嗬斥柳姨娘趕緊準備回門宴。

柳姨娘根本沒想到,蕭燼安真要留在白府吃飯,她還待想抱怨什麼,但掂量著白老爺火氣正盛,連忙去了。

白兮然滿頭亂發,讓白星群看著更加糟心。白星群眉頭一沉。

白兮然心知不是說話的時機,暗中將這筆賬牢牢記下,立刻回屋重新梳洗。

這一下午,白家都如履薄冰。

唯獨白照影那間臥房,處於白府後宅最偏僻處,倒是格外幽靜。

白照影躺在床上,眼睛悄悄睜開,還眨巴了幾下。

他在暗中觀察屋內陳設,東西並沒有少太多,但是從擺放來看,有些瞧著不合適,有挪動過的痕跡。

他猜想,也許因為他剛才在白家正堂向白兮然要回青竹玉簪,敲虎震山,嘍囉們趁他不在時,來屋裡自覺退贓了。

白照影不免回憶著,戴發簪那時,蕭燼安手掌碰到他頭發的觸感。

旁邊蕭燼安閉著眼,正在午睡。這是他頭一回,跟蕭燼安睡在一張榻上。

原主的床很小。

蕭燼安人高馬大。他躺好,將床占去一大半,白照影就不得不與他挨得很緊,被對方身上雪鬆味混合著的鐵鏽氣息,緩緩侵襲。

白照影鼻頭輕顫。

蕭燼安總是對他嫌棄又疏離,今日卻在白府,表現得格外對自己親昵,直到現在都不曾撂下演技,想必是這場“床戲”,也在兩人今天的對戲範圍,他們應該讓白府的人徹底取信。

白照影想通了,稍微做足心理建設,距離蕭燼安更近了點,午睡就午睡。

桃花甜香隱約鑽進懷裡。

蕭燼安微睜雙眸。

他其實沒有睡著,隻是眼睛閉著。感受到身邊人呼吸越發勻細,他睜開眼,看到的是白照影低垂的眼瞼,睡得舒坦,臉頰蹭蹭枕麵。

睡著時倒是不會花言巧語,卻會討巧地,揪著與自己不遠不近的一段被褥,像隔著衣服,微微攥住他的衣襟。

蕭燼安心頭被撥弄了瞬,白照影領口稍微鬆散,玲瓏的鎖骨睡得泛粉,他睡熟時不老實,嫌熱,在被褥裡亂拱,蹭得蕭燼安由寧靜變得煩躁,注目他霜雪色肌膚露出更多來。

蕭燼安尚未意識到,白照影會在有意無意間,影響到他的情緒。

隻是已經困意全無,他將他所有心緒不寧,歸咎於體內尚未完全療愈的瘋病,冷著臉等白照影完全轉醒。

兩人同時起床時,已經到晚宴時間了。

外頭有敲門聲,是芳草過來請大少爺跟殿下用餐。

白照影從床上坐起,望著快要徹底落幕的天色,臉頰潮熱,張了張手臂,渾身筋骨舒展。

芳草連忙隔門獻殷勤道:“大少爺……大少爺睡了那麼久,可是身體有所不適?需不需要傳郎中給您看看?”

白照影不太喜歡她,遂敷衍:“昨晚熬夜了,我累,補覺補得長了些。”

芳草聽罷,果然訕訕地走了,還誇讚世子夫婦感情甚篤,這都哪兒跟哪,白照影莫名。

宴會在花廳安排。

迫於蕭燼安的無形壓力,柳氏差點兒掏乾淨白府家底,這才給隋王府世子準備好一桌,能配得起對方規格的回門宴。

席間烹龍炮鳳自不必說。

白星群不敢生事。

白兮然審時度勢,也知今日主動權不在自己,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表麵文章也做起來。

席麵上還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客人:表哥崔執簡,文翰小侯爺也在回門宴上。

上次崔執簡跟白照影分彆,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這回算著第九日白照影回門,所以主動過來赴宴。這是崔執簡第二次見蕭燼安和表弟共處。

蕭燼安顯然更親近表弟許多,他會布菜,問白照影滋味鹹淡,在白照影嘴角沾上醬汁時,用指節擦過他的臉蛋。

崔執簡瞧著欣慰,隱約酸楚。又偶爾敏銳地捕捉到表弟,時不時流露出一種“我其實是被人脅迫的”為難之感。

崔執簡洞察若微,越不明所以,就越焦灼不安。

一頓飯麵上平靜,所有人各懷心事,可謂是賓主儘不歡。

***

夜宴散儘,蕭燼安打道回府。

這次登上車廂以後,車門車窗皆鎖著,蕭燼安人前刻意表現出來的溫柔,頃刻間成夢幻泡影。令人不得不佩服蕭燼安做戲的水平。

蕭燼安眼神陰鬱地,自斟自飲了好幾杯,喝不知是藥還是茶水的,聞著非常苦的東西。

白照影眼觀鼻,鼻觀心。馬車急刹時,坐不穩直撲到蕭燼安身上。

而那麼大的動作,對方掌心的茶杯卻涓滴未灑。

蕭燼安閒適地撂下茶盞,不甚在意地凝著白照影,倏然淡淡總結了句:“往後逢年過節,白府想必都如臨大敵。”

話畢他嘴角微彎。

白照影一陣惡寒。

隻覺蕭燼安這個人,骨子裡滲出種隨時拉人下地獄的瘋狂感,滿身難描的破碎。

……

下午覺睡得太多了。

胸中經曆了不少事,閉上眼,白照影眼睛裡是一幕幕場景:

一會兒他看見蕭燼安給他理頭發,一會兒又會看見,表哥崔執簡用那種“想要解救人質”,關切的目光注視自己,看得他好生心虛。

腦海裡雜念過多,白照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最終還是睡不著,披衣站起。

外屋的茸茸睡得香到流口水。

白照影沒忍心打擾她,挑起簾子推開門。

世子院夜裡也點著燈。

庭院裡有兩棵不高的海棠樹,海棠花已經凋謝,青綠色的樹冠遮不住滿天密密麻麻的繁星,古代的生態環境好,這是前世過慣了居家生活的白照影,幾乎從未欣賞過的盛景。

這點兒孩子般的好奇心暫時戰勝了走夜路的恐懼。

白照影從剛開始隻敢站在庭院燈下,到慢慢挪向庭院邊緣,發現一隻夜行胖鳥貓頭鷹,貓頭鷹緩慢地撲扇翅膀,從院內飛到院外。

白照影跟出去庭院,和那隻貓頭鷹縮短距離。

追上了貓頭鷹,並真實地見到保護動物,是種奇異的感覺。

貓頭鷹不太怕人,白照影朝貓頭鷹招手,想跟它玩。樹上和樹下,人與鳥的腦袋都各自一歪。

可這時劃破黑夜,世子院外聽見陣如鬼祟般淒慘的叫聲。

那聲音來得突然,似有誰倒抽了一口涼氣。白照影嚇得心臟險些停跳,他連忙躲在樹後,來回張望,生怕在不經意間,視線裡出現個會飄的東西。

到底還是沒有,白照影漸鬆口氣,想要立刻逃跑。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從不清楚的氣音,變成嘶啞的哀鳴:“呼哈……呼哈……呼……”

像人,又不像人。

聲音的來源,就是自己旁邊的隔牆,牆那邊是他沒去過的地方。

白照影貼緊牆,被陡然拔高的一聲尖叫,嚇得繃緊呼吸,發出聲音的人像殺豬似的:

“殿下饒命!!!”

白照影咕嘟,吞了口口水。

那發聲的人,聲音隻拔高那一瞬,刹那後就好像被卸乾淨了全身力氣,再發出的不過就是些斷斷續續的氣音。

對話是單方麵壓製的:

“十年前,你製藥害我時,可有想到今日?”

“殿下——饒——饒……我……我已知……我錯……”

到最後,竟連氣音也弱下去。

牆內那人徹底被蕭燼安折磨得斷氣,蕭燼安道:“埋了。”牆那邊就傳來鐵鍬鏟土挖土的聲音。

白照影不明所以。他竭力控製著情緒,想象力卻將未曾看到的虐殺場麵補全。他心頭陣陣驚慌,唯恐被蕭燼安發現,自己竟撞破了他的秘密。

——若激怒蕭燼安,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白照影生怕引起隔牆那邊的注意,想起蕭燼安,就覺得脖子痛。

他緩慢轉動腳踝,調整方向,屏住氣息,距離牆邊越來越遠。

可是這時,他卻又不慎踩中牆邊一截枯枝,腳底發出聲碎響,白照影渾身僵冷,果然牆那邊有人做出了反應,躍出道騰飛而起的人影。

完了……

成美越出牆外,眉目冷銳,視線來回逡巡。

白照影心裡咚咚打鼓,恰好那樹上落著的大個兒貓頭鷹,忽閃忽閃翅膀,因為太胖,在樹冠間弄得枝葉嘎巴嘎巴響。吸引走成美所有注意力,讓人誤以為是它在外頭作祟。

成美足尖輕輕一點,又飛回牆那邊去了。

空氣中深濃的血腥味,讓白照影捂住胸口。

白照影失魂落魄地返回庭院,腳下像踩著棉花似的,鑽回房內,緊緊關閉房門,忽然被冷汗蜇得渾身刺痛,想到蕭燼安襟懷間那縷雪鬆香,尾調總纏繞著那股化不開的鐵鏽氣息。

是血。

後半夜白照影仍然失眠。

但縱使睡著了,思緒的主題已不再是回憶和蕭燼安做戲,而變成了,蕭燼安發現自己窺探,虐待自己,殺了自己。

蕭燼安在夢裡用不同的方式,讓自己死掉一遍又一遍……他反正再也不想接近蕭燼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