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數九寒天,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撒落下來,入目可及的山巒樹木、河流道路,儘皆披上了一層白茫茫的紗衣,正是文人墨客最喜愛的美麗雪景。
隻是文人墨客眼中難得的美景,在另外的一些人眼中,卻是避之唯恐不及能要人命的生存危機。
曾經的賈赦是煮酒賞雪的貴人,如今卻再尋不到一絲當初的心境,唯有滿滿的對生存的擔憂。
他穿著灰撲撲的囚服,雙臂環胸揪緊了囚服之中已經看不清樣子的青色棉襖,以往到不了他跟前的粗陋衣衫,此時竟已成了他活命的依仗。
奈何他雖抓緊了棉襖,但一刻不停的大雪毫無遮擋地落在他身上,仍是一點一點地帶走了他身體的溫度。
賈赦隻覺得雙腿越來越重,腦子也越來越木,兩隻幾乎沒有知覺的腳機械地向前挪啊挪,挪啊挪。
昏昏沉沉間,賈赦的動作一歪,左腳絆右腳,“噗通!”一聲栽到了地上。
是暖的,奇異的感受浮現在賈赦呆愣的腦海,他忍不住輕輕蹭了蹭臉頰。還沒來得及再多感受一下,賈赦就被人抓住手臂拽了起來。
“還能走嗎?”一張蒙得嚴實的臉湊到賈赦麵前,凶狠的眼神逼視著他。
“我能走。”賈赦用力地張合嘴巴。
“話都說不了,也沒什麼活路了,趕緊扔到旁邊去彆耽誤了事。”另一雙眼睛靠了過來,毫無溫度的眼神打量了下賈赦,淡漠地扭頭遠去。
“好嘞!”伴著這一聲應答,賈赦隻感覺脖子一緊,整個身體便不由自主的移動起來。重新砸進雪中,賈赦才反應過來方才二人所說的話。
他們要將他丟在這裡!此時他沒錢沒火沒吃的,獨自留下隻有死路一條!賈赦心中一急,暗暗使勁想要爬起來。
然而哪怕他用儘了全身力氣,賈赦的身體仍舊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得挪動不了分毫。無神的雙眼看向顫巍巍的手指,這就是他拚儘全力的成果啊!
嗬嗬!賈赦自嘲地笑笑,也不知道臉上的肉有沒有成功被扯動?有了明悟,他默默地看向天空,靜靜的感受著體內最後一絲熱氣漸漸流失殆儘,徹底被無儘的冰寒淹沒。
意識消散前,又湊過來一張青紫交的麵孔,兩隻黑沉沉的眼睛裡全是赤、裸裸的貪婪狠厲,“這棉襖是老子的了!”
……
“謔!”賈赦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一臉陰沉地雙手環抱住自己,腦子裡還是方才那雙滿是惡意的眼睛。
又是一個害了自己性命的人!賈赦雙目含煞,從第一日夢到自己在刑場上被砍頭開始,算上今天,他已經連做九天噩夢了!
而這整整九天的噩夢,生生讓他體驗了九種完全不同卻一樣痛苦至極的殘酷死法!
第一天夢到在刑場被砍頭,第二天夢到自己在牢裡活生生被板子打死,第三天夢到染病高熱而死,第四天十指紮著長針看著剝皮被嚇死,第五天喝下毒酒腸穿肚爛,第六天絹布繞頸窒息而死。
第七天流放路上沒有吃喝被餓死,第八天為在流放路上找吃的,進了樹林子被狼群圍攻咬斷了喉嚨。連著今日流放路上被凍死,他整整死了九回啊!賈赦捂住胸口,隻覺得心都在抽抽!
好半晌,賈赦才略略收拾了死亡帶來的陰影,但那夢中的寒意似乎仍舊縈繞周身,他抹了把臉,反身撲向身側新收的美妾。
一連數日在夢中承受這等非人的折磨,若再不在清醒的時候給自己尋點慰藉紓解那些煩悶憂懼,賈赦隻怕自己都要瘋了。
當然賈赦也知曉這事隻能調劑心情,於噩夢之事並無半點裨益,故而早在第二次做夢之後就去尋了相熟的道教高人張道士。
然而這位他父親的替身、深受皇帝信重的大幻真人,隻送了他些經文符篆,又說了一番雲遮霧罩的話,便將他哄回了家。至夜入夢,賈赦才知張道士對他的噩夢毫無效用!
次日他又忙去尋了皇家佛寺中的高僧,同樣得了些經文法器和示警顯靈的隱晦之語,結果到了晚上,這噩夢該做還是做。
賈赦起床後隻得又去了祠堂,香燭貢品成筐的拿了去,就盼著他這噩夢真的是祖宗顯靈,待他誠心祭奠之後,可以免了他的噩夢之苦。
一番折騰過後,賈赦猜測,他的噩夢似乎果真是先祖顯靈?因為求助佛道噩夢並無半點變化,但祭奠過祖宗後,他的夢中卻多了一本裱裝精美的厚厚書冊。
初次見到書冊時,賈赦如獲至寶,看得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待看到書中補天之石、訪道求仙、入世曆劫等語,他更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隻可惜還沒等他因著熟悉的地名和人名將求仙問道的幻想發散開來,書中所述林如海三歲之子於去歲死了,徹底讓他醒過味兒來。
他這連日的夢境果真是祖宗示警!畢竟他的幼妹賈敏所嫁的夫婿,正是這位書上言祖上既是鐘鼎之家,又是書香之族的林如海。
而賈敏十七歲出嫁至今,因多年來斷斷續續的守孝,林如海雖納了幾房妾室,也隻賈敏誕下了一對姐弟,其中的幼子距離三歲正正好好還差兩個月。
祖宗在夢境中將未來用書冊展示於他,定是看重於他,要他趨吉避凶富貴綿延!
待他醒了,他便立時打點了醫術高明的大夫和藥材去探望妹妹,定要保下外甥的性命。
誰知賈赦念頭剛至起,隻聽一聲“時辰已至”,書冊便消失不見,而他則又陷入了新的噩夢之中。
從噩夢中醒來,賈赦也顧不得遺憾未曾看完那書冊,忙叨叨地打點了藥材和大夫,趕在宵禁之前將其送出了京城,直累得回到家中便一頭栽到了床上。
在夢中第二次見到那本書冊,賈赦心裡那助益家族的念頭又升了起來,他立馬屏蔽掉對噩夢的恐懼,全神貫注地開始看書。
當然,因著有了第一回書冊到了時間消失的經驗,賈赦再不敢看得那麼精細,一律囫圇吞棗的看過去,隻圖在有限的時間看到更多的內容。
奈何他能忽略其他事體,但幼妹身亡、早逝的長子在外人眼中恍若不存、兒子被人說跟著叔叔住幫著料理家務,乃至兒子被媳婦打壓得沒個站的地兒、女兒被指著鼻子罵五千銀子買的等等切身事由,又哪容得他心平氣和、毫不分心?
再有此書總共一百二十回,快有他手掌那麼厚,縱是白話文,也並非短時間就能全部看一遍。
更糟糕的是,賈赦自來並不如何喜歡看書,對那等吟詩作對附庸風雅之事更是毫不感冒,這粗略看過的書冊,竟是看了後麵就忘了前麵了。
還有最令賈赦難受的,是看完書冊之後那避不開的噩夢!
直到今日足足九天,他也死了九回了,但他緊趕慢趕也隻看到了這書冊第八十回,後頭還有四十回,他至少還要死兩回啊!
賈赦在心中無聲地哀嚎,一把扔掉早已破碎不堪的衣衫,正要按住被他揉搓得嬌喘籲籲的美妾,與其合二為一大展雄風以作發泄。
誰知就在這心頭火熱、渾身滾燙的關鍵時刻,他驚恐地發現,他那最該昂首挺胸奔赴戰場的部件卻像是死了一般毫無動靜。
晴天霹靂、五雷轟頂、天崩地裂……所有言辭皆不足以形容此刻賈赦之情狀,他翻身坐起,抬手掀開了美妾,“滾!”
美妾立時從迷幻中清醒過來,目光隻掃到賈赦半張臉,身上的春情便霎時褪得一乾二淨。她隨手拽了一塊布料,也不管能擋住多少,便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出去。
看著美妾跑走,賈赦立刻垂頭,細細檢查自己的身體。
輕攏慢撚,勢大力沉,賈赦用儘了十八般武藝,可惜他的身體仍舊是八風不動,沒有半點支棱起來的意思。
所以,他這一連九日的噩夢,將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之後,連他僅有的一點消遣和慰藉都要剝奪個乾淨?!
這算什麼狗屁祖宗示警?!賈赦重重地抬掌拍向身側錦被,全是些沒用的咬文嚼字、兒女情長拈酸吃醋,官職變動也才那麼三兩句,半點朝堂局勢未來大事更是一點都沒有!
他怎麼就學不乖呢?居然還奢想祖宗會向他示警以助賈家延綿!賈赦嘲笑自己,沒看就連他夢到的這本書冊,前八十回裡他統共出場了幾次!
更彆提幼時明明他賈赦才是父親嫡長子、榮國府嫡長孫,得到全麵教導、大力培養的人卻是他的弟弟賈政。
如今襲爵的當家人明明是他,住在榮國府主院榮禧堂、對外應酬對內掌家的同樣是弟弟賈政夫婦。
能給他示警的祖宗不就是已經去世的父親、祖父、曾祖以及其他的賈家長輩?就算祖宗真要示警,有過往的無數真相在前,他怎麼就異想天開的認為會落到他頭上?
與其說這連日的噩夢是祖宗示警,不如說是哪個祖宗興致來了拿後嗣尋開心,最後找上了他這個倒黴蛋吧!
他知道自己從來拈輕怕重、喜好享受不願吃苦,也未曾有過出將入相登高掌權的野望,平生夙願不過是做個富貴閒人,在錦繡堆裡悠閒自在的度過這一生。
因此,長輩有心督促弟弟上進振興家族時,他自然樂見其成。於是幼時長輩的寵愛他不去爭搶,如今的榮禧堂和掌家權他也讓了,但他的退讓可不是毫無底線的任人作踐!
這噩夢要是真將他變成了一個沒去勢的太監,剝奪了他身為男人的尊嚴和歡愉,讓他過不了順心舒暢的悠閒日子,賈赦狠狠磨牙,他要是不好過,那就看看誰能在他手上得著好!
惡狠狠想完,迅速起身穿衣,他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去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