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最後調試階段,開始適配值檢查……”
小女巫睜開眼,一道眩目白光擊碎她的意識。伴隨著腦海裡滴滴答答聲的碎裂,外部世界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她不明白最後調試階段是什麼含義,但是困擾她多年的鐘表聲總算消失了。自從某一天起她腦海裡響起一座鐘的聲音,每一個秒流逝過去,腦海裡就會響起一聲“哢噠”,代表著機械齒□□控了指針前進一格。等到準點到達,那座沉默的機械會突然浮現出完整的模樣,敲響一陣轟鳴的鐘聲。
小女巫很熟悉這種聲音和這座鐘。在她還和管家一起生活的歲月,年幼時他經常牽著自己去小鎮的廣場散步。安靜的小鎮被午後柔軟醺醉的日光籠罩,沐浴著它趕路的行人們哈欠連天,好像仍在牽掛未儘的美夢。咖啡店外擺的座椅上放著香濃的煮咖啡,醇厚的氣味混合了曲奇餅乾的甜香,順著微風飄向小鎮每一個角落。
他們愈發靠近中央教堂了,這座曆經風雨的小教堂古樸肅穆,是人們心靈的港灣和精神的支柱。一旁,流線型的鐘塔高聳入雲,精致的軀體反射出灼目耀眼的金色光輝。當他們走上廣場的第三層台階,洪亮的十三道鐘聲響起,震碎遮蔽鐘樓頂端的雲層,露出一塊尖尖的拱頂。
據說鐘塔深處埋葬著一位智者的骸骨,擁有報時作用的鐘聲還肩負紀念他的任務。果然,隨著第十三道鐘聲落下,周圍昏昏欲睡的行人精神抖擻,眼中閃爍出對智慧的向往和緬懷的深思。
幼年時小女巫十分不喜鐘樓的聲音。每當鐘聲響起,她體內的血液就會熊熊燃燒,燒得她憤怒不已。那陣恍若歎息的餘韻具有神妙的魔力,狂熱的行人們熱淚盈眶地跪在教堂的花窗下,口中喃喃光明神的福音。連一向早慧的她的管家也目露癡迷之色,看得她不安又恐慌。
時間仿佛凝固了,熾熱的情感浪潮衝襲人間,似乎在為神的降臨製造點綴。
小女巫是唯一不能心馳神往的人。為了躲避這長了眼的鐘聲,小女巫拉著管家到處搬家,從鎮子到鎮子邊緣再到郊外,一路遠離教堂和鐘塔的身影,也遠離了她愛的紅茶和草莓蛋糕。終於她再也聽不見那可惡的鐘聲。
然而某一日下午,她一如往常做完今日的塔羅訓練,吃過一頓暖呼呼的午餐去午睡,腦海裡突然響起十三道鐘聲。
自此以後,小女巫開始了和鐘聲共處的歲月。這鐘聲或許真有什麼魔力,她變得虔誠平靜,時常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適配度超出預期,排異度百分之三,調試成功。恭喜,實驗非常順利。”
小女巫黝黑的瞳孔注視著眼前清俊的男人,嘴角扯出一個乖戾的笑容。
“你敢拿我做實驗?”
“補充:受試者在實驗前後有明顯的性格變化。”
“我在問你話,你沒有禮貌嗎?”
“補充二:受試者有強烈的情緒波動。”
“我說——你聽不到我說話嗎!”小女巫聲音尖銳,一把扯掉身上纏繞的線路,抄起手邊的東西砸了過去。穿著實驗服的男人眼疾手快,一下接住飛行的物件,定眼一看,是祝福實驗順利的紅蘋果。
他擦了擦蘋果的外皮,麵無表情地咬了一口。
“受試者行動敏捷,具有明顯的自衛意識,推斷其受損的生物本能恢複良好。彙報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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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巫來到了異世界。
她是女巫,對神異鬼怪之事見怪不怪,否則也不會有女巫之名。在那個上帝與諸神隻是傳說的世界裡,她卻能掌握靈異的能力,占星、塔羅隻是基本,通靈不在話下,煉金術有所涉獵,巫術和咒語正在研究。她的日常生活就靠這些家夥吃飯,給困頓於愛情的少女占卜,幫思念家人的人們開靈眼,與逝去之人靈魂相牽,或是去藥鋪打打下手。偶爾有人找她寫一首詩歌,送給遠遊的孩子或愛人。
要說最會使用她能力的還是偵探這群家夥,尤其是一位頭頂稀疏的中年大叔,他沉迷於扮演福爾摩斯,經常穿著破洞的格子外套和沾滿雞油的貝雷帽上門買線索,他總會把她漂亮的雕花小門敲得砰砰作響,門被拉開後,露出他那副做作的沉思的姿態,一隻手還插在褲兜裡。
“你來買什麼?”
“貝蕾特太太懷疑她丈夫養了情婦。”
小女巫“砰”地關上門,任由那陣煩人的敲門聲堅持不懈。無所謂,反正鐘聲很快就要響起。她沉默地坐在花卉豐盛的庭院裡,耐心地看著那些生機盎然的色彩,渴望明年還能見到它們。她已經十分虛弱了,在這個上帝和諸神曾經停留過,如今卻一一逝去的世界裡,異於常人的能力是有代價的。
她一邊回想舊世界的往事,一邊走到科學實驗中樞中心的接待台。一個紅頭發女人掛著一絲不苟的笑容接待了她,恰到好處的弧度恰似舊世界從小訓練的淑女們一成不變的麵具,“請問有什麼能幫到您?”她胸前掛著一枚透明材質的工牌,隱隱有些許銀光反射。麗莎·德·曼德裡拉,這是她的名字。
小女巫輕輕抬起下巴,“你好,小姐,你們的實驗人員讓我下來登記。我是受試者QT-01。”
“請您稍等。”麗莎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在眼前漂浮的水色背板上劃拉幾下,一些和實驗室裡相似的滴嘟聲不時響起,“請問您的名字?”
小女巫被她問住了,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但她很快意識到不能讓她發現自己的情況,於是狀似不經意地環顧了一圈。很好,都是不認識的東西。她抬起頭,拱形圓頂中央,一個碩大的圓形輕柔地輸送著瑩白色光芒,她以為那是月亮。
“月影。”
“好的,月影小姐,已為您錄入信息。這是您的身份卡,請收好。身份卡綁定了您的基本信息和積分點數,是您日常生活的通行證。如果不慎丟失,請登錄網站重新辦理。”麗莎朝她伸出攤開的雙手,手心躺著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矩形芯片。
月影捏起這枚芯片,對著“月亮”晃了晃。它仿佛聽懂了她的想法,將自己的光芒向下灑去,芯片在指尖緩緩融化成一灘液體,最後流淌在月影的指尖。
“嘀——”
月影驚恐地瞪大雙眼,生怕十三道鐘聲再次響起。然而短暫的機械音過後,一個歡快的電子人聲響了起來:“主人你好,我是你的專屬管家,責任編號是666。若您有需要,可以為我重新命名。”
科學實驗中樞中心建在層層疊疊的台階上,到處都是無機質的科學儀器或者尖端設備。月影走向金屬大門,不自然地在腦海裡發出聲音:“你知道666是魔鬼的生日嗎?”
“警告,禁止與係統談論宗教相關話題。每個係統都有出場編號,666隻是一串數字,無特殊含義。”
聽著死板冷硬的電子音,月影撇撇嘴:“那就叫你……小影子吧。”
“謝謝主人命名,小影子很開心哦。”係統又恢複成歡快的聲音,雖然腦海裡空空的,月影卻好像看到了它頂著一張稚嫩愉快的麵容,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門外的世界截然不同。推開門的一瞬間,夾著花草香味的新鮮空氣便湧了上來。月影迷戀地閉上眼,儘情享受久違的生機。這裡寬敞、自在,台階兩側簇擁著青翠鮮嫩的灌木叢,飽滿的玫瑰和鈴蘭點綴其上。順著台階一路往下,一座飛鳥樣式的雕塑正對門口,它翱翔伸展的翅膀栩栩如生,高昂的頭顱半側向科學實驗中樞中心流線型的銀色樓體,仿佛以銳利的目光時刻注視著這座大樓,又像是隨時準備抓走出現在台階上的人。
“主人,這是魔鳥奧克斯,根據……”
月影不悅地打斷它:“你可以彆隨便出現嗎?”
小影子委屈地問:“主人不喜歡我嗎?”
機器擁有自己的情感嗎?月影有些頭痛:“我需要自己的時間,不喜歡你每時每刻的監控,以及,請將‘主人’的稱呼更改為“小姐”。”
“好的,小姐。”小影子停頓了一會,補充道:“電子管家係統無權監控使用者,我們是實時輔助作用。”
月影不再言語,漫無目的地走到一片樹林前。她沒有過多猶豫,提起裙擺走了進去,繞過幾個彎後,鑽進一個隱秘的角落。她需要時間,不光是為了整理心情與身體的狀態,也是為了弄清楚現狀。能夠再活一次真是太好了,但是為什麼能活,又為什麼是來到這裡,這裡又是什麼樣的地方?她不得而知。
她沉入冥思,挖出潛意識深處記憶的碎片,試著串聯起前世的記憶。
年輕的貴族、淑女禮儀……叛逃,女巫……絞刑架……記憶最後定格在摯愛的花園。頭頂是晴朗明亮的星空,身前是枯死的花叢。她靜靜躺在搖椅上,走向注定的死亡。
為什麼不站起來努力爭取一下?而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呢?
從現在的視角回看,月影完全無法理解當初的選擇,她不喜歡坐以待斃。她的生命始於貧窮和饑餓,年幼時獨自流浪,在教堂裡和其他孩子搶救濟餐,直到六七歲時才被貴族收養。不過貴族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再次踏上流浪的旅途,不同的是身邊多了個黑色頭發的少年。他們相依為命,四海為家,直到月影學會塔羅占卜,才終於從貧窮裡脫身。
“怎麼就這樣死去了……”月影心有不甘。她還記得曾經練習通靈術的時候,驚愕地發現他們的世界是沒有未來的,這和教會一貫宣稱的死後天堂渾然相悖。“死亡不是永恒的終結,光明神的使者將要指引我們脫離肉/體,升入天堂。”教會用充滿美好願景的彼岸與未來麻痹人們對死亡的恐懼,然而月影卻在通靈術帶來的世界的夾層裡遇見了熟悉的麵孔。
他們的靈魂被困在這條夾層裡,出不去也走不了。光明神與他的使者並沒有降臨,指引他們歸於永恒寂滅的是時間。
當時月影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要進入這注定的死亡,定要焚燒我的靈魂,衝出世界的夾層。我情願徹底泯滅,也不要如此絕望。”
月影感到憤怒,為自己最後的失信。她正打算繼續拚湊記憶,不遠處忽而傳來一陣葉片碎裂的聲音。有人來了。月影收起心緒,從冥思的沉默中脫出。
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是剛才拿她做實驗的青年科學家。他坐在對側的長椅上,細碎的陽光落在他瘦削的臉龐。他合著雙眼,雙手交扣,身體放鬆地向後倚靠,露出蒼白且脆弱的脖頸。聽到她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他沒有移動,維持著放鬆的姿勢,任由她靠近。
“你好。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月影率先開口。剛才實驗結束後他抱著一堆實驗儀器和資料很快就離開了,實驗室裡短暫的相處使她很難把眼前的景色與這個青年聯係起來。
“做實驗費心費神,我喜歡在實驗結束後來這裡放鬆一下。”他睜開一隻眼睛,露出漂亮的金色眼珠,“你登記完了嗎?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你到處走走。”
他和剛才也完全不同了,說話的語調平緩動聽,含著一些陽光的暖意。或許實驗真的很需要全神貫注吧,此時他散發出一種善意平和的氣質。
月影不答反問:“您有這麼多空閒的時間嗎?”
“作為你的喚醒者,我有責任給你必要的幫助。”
月影撇了撇嘴:“那麼,請問這裡有塔羅牌嗎?”
“跟我來。”青年從椅子上站起身,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