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 雲誰之思 “要……(1 / 1)

五裡霧 秦焰 5153 字 12個月前

文絳歇了很長一覺,但身上的傷口疼、又要提防壓到自己滾圓的肚子,著實睡得不算安穩。一直到暮色四合,文絳才再次起身。

大約是考慮到文絳身體的原因,金臨給她的房間很是偏僻,她推開房門半天,竟然都沒見到一個人。這倒是很符合文絳的心性。她與金臨算是某種意義的青梅竹馬,所以對方了解她的喜好也稱得上一句理所應當。

方才在獄中孔楓替文絳鬆了腰封,緊接著她又褪去外衣歇了一覺,這會兒重新穿上衣裳,也就沒再和自己較勁,鬆鬆地將腰封掛著。文絳站在門前看了會兒晚霞。霞光正好,想來明日一定是個大晴天。

還沒等文絳出去尋人,就見金臨端著餐盤向她走來。

金臨道:“醒了。”

“嗯。”

“吃些飯吧。”金臨頓了頓又道,“我陪你。”

餐盤擺上桌,不是多麼精致的小菜,但足夠清爽。文絳也覺得一整日沒吃飯,腹中有些空,所以沒有拒絕。

說是金臨陪著吃飯,但一餐飯下來,幾乎都是文絳在動筷子,金臨隻是看著她吃。文絳不問金臨為什麼不吃,而是問道:“怎麼是你來?”

“你出事了,我當然要來。”

文絳“嗯”了一聲,換了話題道:“給我一碗墮胎藥。”

“不行。”金臨臉上已沒有才見文絳時的驚訝,想來在文絳昏睡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儘一切可能去打探了消息。金臨解釋道:“你的身孕已近七個月,這時候打胎,會一屍兩命。”

文絳聞言沒什麼特彆的反應,夾起一棵青菜,細細咀嚼後咽下才說:“死便死了。”

金臨的語氣終於有了起伏,他以一種類似於懇求的語氣喚道:“阿絳。”

文絳沉默了片刻,退讓道:“那就等生下來,你幫我殺了他。”

“這個孩子......”金臨的語氣又恢複了平日的波瀾不驚。

金臨想問這個孩子是誰的,但被文絳打斷了話頭。文絳說:“這個孩子不能留。”

“為什麼不能留?”

文絳臉上沒什麼表情地說:“委曲求全罷了。現在留著也沒什麼意義。”

“阿絳,你不必騙我。”

“我沒有騙你。”文絳頓了頓,說道,“孩子沒有用是真,我不想給自己留下軟肋也不作假。”

“這孩子,當真是那位八皇子的?”

“不是。”

金臨不說信、也不說不信,隻道:“等你把孩子生下來,再決定要不要也不遲。”

“師兄,你說做我們這行的,最要不得的就是情感,所以縱使你我二人一同長大,隻要需要,你還是會眼睛都不眨地把我送上來薑國的車架。我一直聽你的、信你的,”文絳漂亮的眼眸中有了疑惑,“可你現在,是在教我留下七情六欲嗎?”

金臨不答反問:“你是在告訴我,你對薑國的八皇子有了七情六欲嗎?”

文絳見此扯了扯嘴角,但沒什麼成效,她撐著食案站起來,沒有再看金臨,而是道:“師兄放我一日假,明日我會將這些年臥底京都的成果整理成冊、交予師兄。”

“阿絳。”金臨又喚了一聲文絳的名字。

“讓我靜靜。求你。”

——*——

大約是睡了一整日,入夜反倒沒了睡意。文絳坐在書案前,整理自己這些年在京都的經營。窗戶被她留下一道不寬不窄的縫隙,偶爾有風吹進來,繚亂案前的燭火。

文絳和金臨說她需要靜靜,但實際上她根本不敢讓自己靜下來。金臨這人最會洞察人心,他們談話尚不足十句,文絳就已經被金臨一句“你對薑國的八皇子有了七情六欲”攪亂了心思。文絳不敢深思這句話,她不願評判話中的真實度,但切實地擔心金臨一語成讖。

使團居住的院落布局簡單,室內除去必要的家私再無其餘擺設。文絳從書案抬起頭的時候,忽然想念自己窗前的那一串風鐸,每次有風吹過總會發出“叮鈴鈴”的聲響,清脆得讓人甘願將心頭的煩緒生生跌爛。

那串風鐸是金臨贈給她的,玉片是金臨細細挑選又精心打磨的。離開齊國的時候,文絳什麼都沒有帶,唯獨帶走了風鐸,好似那樣就可以聽見故國的風聲、看見故國的人影。然而到了薑國以後,每每伴隨風鐸響起的,不是故國的回憶,卻是那人爽朗的笑聲。

文絳的思緒變得縹緲。文絳的父母在俞國末年的戰亂中死去,她被師父選中,跟在身邊教導,金臨是她的大師兄。師父告訴文絳,他會選中文絳是因為父母去世時,文絳沒有流淚、眼中沒什麼多餘的情緒——做他們這一行的,無情無欲才能活下去。

若說生命中誰對文絳的意義不一般,大約也隻有她的大師兄金臨了。可是沒等文絳搞清楚這種不一般究竟是何種不一般,她就被金臨派來了薑國。文絳問金臨為什麼是她,金臨說她最合適;文絳又問金臨為什麼不記得問問她的意見,金臨說文絳隻需服從安排。

文絳記得那是一個明媚的午後,陽光透過玉片打落下來,糊在眼前像是沒有焦點的光斑。然後文絳對金臨說:“屬下遵命。”

文絳沒有親人需要告彆,就算有,她也不會被允許告彆,所以臨行前的那段時間,於文絳而言並沒有什麼異常。唯一值得一提的,大約是出發時文絳問金臨他們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金臨說他希望沒有,這樣大概說明他們都能一生平安。

窗子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吹開,發出“吱啦”的聲音。文絳走到窗前想合住窗,但下意識地朝四周望了望——孔楓說他還會再來,卻沒有說他會何時來、怎麼來——周圍一片漆黑,沒有半點兒人的影子。文絳將窗戶關上,想了想,又落下了鎖。

文絳正打算回到書案前的時候,卻發現窗台上被人放了一瓶藥膏,瓶上隻有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生肌”。文絳打開藥瓶放在鼻端嗅了嗅,沒什麼強烈的氣味,隻是鼻尖覺得清涼。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種近似於薄荷卻又更溫和的氣味為她的臉上帶來了笑意。

藥膏文絳沒有用,被她放回了原處。但是落鎖的窗子卻又一次被文絳打開,晚間徐徐的清風吹進室內,也吹散了文絳方才淩亂的心思。

——*——

使團在京都不過停留十幾日,便要離開。金臨沒有和文絳再談過這個孩子。外人看金臨冷血無情,唯一的軟肋也被自己親手送往敵國,似乎世間除了“忠誠”二字,他再不在乎其它。可是金臨卻知道自己心緒不寧,他不知抑或是不敢麵對自己對文絳的情感,所以才會執意將文絳送走;現在文絳回來了,不僅回來,肚子裡還揣了個小的,這讓金臨更加無所適從。

金臨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一次他會完全依從文絳的心思:文絳要留下這個孩子,他便陪她一同將孩子養大;文絳若不願與孩子相見,那麼送走也好、斬殺也罷,他不會再讓文絳操心。

確定了這一點,生活就又變得簡單起來——其實像金臨這樣的人很是“單純”,他的全部生活都圍繞著工作,隻要工作需要他,哪怕隻存一息,他都能逼著自己集中精力。

孔楓又和金臨見過幾麵,畢竟他們一個負責接待齊國使團,一個是齊國使團的負責人,但是孔楓再沒有見過文絳。孔楓不問文絳,金臨也不會提。既然他們即將離開薑國,文絳腹中孩子的爹是誰與金臨沒有任何關係。金臨不能說自己不在意,但是他可以讓自己做到看上去不在意。

金臨還是會陪文絳用晚食。他不會主動提起今日見了孔楓,也不會刻意回避他的行程。但就像孔楓從不提及文絳一樣,文絳也沒有問過孔楓一句。

金臨知道文絳在和她自己較勁兒,但他決定尊重文絳的選擇:若文絳掙紮的結果是問,他不會隱瞞;若文絳糾結的選擇是不問,他也不會主動提起。

金臨與文絳相熟太久,旁人看不出文絳的小動作,金臨卻能從細微處探究文絳的心思。金臨甚至想過,若孔楓不是薑國的八皇子,他把人揍暈了拐到齊國也不是行不通。可是孔楓的身份擺著,兩人之後要怎麼發展隻能順其自然。

這樣看來金臨似乎終於肯為自己師妹考慮一次,但其實在金臨的心底,他也慶幸孔楓的身份,慶幸在這種身份下,孔楓與文絳此生已不可能再有一個完美的結局。所以留給他金臨的時間便有往後餘生,無論是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情緒。

齊國使團踏上歸程的時候,文絳又恢複成平日寵辱不驚的模樣,隻是先前好不容易鬆下來的腰封,又一次被她緊緊係在腰上。金臨看見的時候心裡有一瞬的不適,但他沒有多說什麼,這幾日文絳的腰封一日緊過一日,金臨知道文絳心中打算,但他不想乾預,他尊重文絳的選擇。

後來的金臨才知道這便是他與孔楓的不同:金臨會默許文絳與自己較勁兒,孔楓卻會直接替文絳做出選擇。

齊國使團離開京都,自然要由孔楓親自相送。

文絳坐在馬車中,聽金臨和孔楓說些客套話,自己再無掀起簾子看看那人的興致——哪怕知道,經此一彆,此生再無相見之期。

文絳閉著眼睛,好像沒多久,孔楓與金臨談話的聲音就飄到了九霄雲外,而她自己,正感受著肚子不停的絞痛。

文絳的身孕已經有七個月了,按說此時絕不宜長途跋涉、車馬勞頓。但定下的歸期不等人,金臨總不能把文絳一個丟在危機四伏的京都,文絳也不是矯情的人,連軟墊都沒要就跟著使團踏上歸途。

文絳原本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問題,可是此刻聽著孔楓和金臨說話的聲音,文絳忽然覺得很委屈。尋常人家妻子懷孕,丈夫總該噓寒問暖、體貼照顧。換到她身上,便是腰酸腿痛到夜夜難以安眠,都不會等到一句安慰。

孔楓的聲音放大了文絳身體的不適,更放大了她心裡的委屈,以至於讓文絳落下了兩滴清淚。好在街上熱鬨,孔楓和金臨的虛與委蛇也沒有結束,誰也不會注意到文絳刻意壓低的啜泣聲。

出發前金臨走到文絳的車轎旁,問道:“要我陪你嗎?”

像是陰霾中的一道陽光,在文絳難得脆弱的時候伸出了一隻手,就算平時文絳不會接,這時也隻會應“好”。

齊國的車架緩緩駛離京都,踏上了返歸齊國的漫漫長路。

——*——

使團到達了第一個驛站。一群人饑腸轆轆,在大堂大快朵頤,文絳自然不會隨他們一起,金臨幫她安排好了一切,隻需要在房間好好休息。

車馬勞頓,文絳實在沒有什麼胃口,餐飯端到她的房間便一直放在桌案上,一口沒被人動過。文絳坐在案前,伸手扶住額頭。原本就因懷孕而腫脹的肌肉,此刻更是酸痛,輕輕一動都要牽扯全身的神經,文絳便連動都不敢動。

也不知是樓下人喝酒吹牛叫嚷得太熱鬨,還是渾身酸痛的肌肉耗走了全部心思,文絳竟然連有人翻窗進屋都沒有注意到。一直到來人走到她身後,替她輕輕揉著太陽穴,文絳才發現。

文絳驚得要喊,聲音卻被來人的話堵進嘴裡。

孔楓說:“是我。”

文絳的委屈在這一瞬間被放得好大好大,幾乎不能被這破舊的小屋承載。她想問問孔楓為何這十幾日都不來找她,想問問孔楓為何她都離開了京都卻又要來尋她,可是文絳什麼都問不出來,她的眼眶在聽到孔楓聲音的同一瞬就染上了血色,呼吸要頗為用力才能壓下心緒的不平。

“很難受嗎?不能一口飯也不吃啊。”孔楓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要你管。”文絳伸出手推了孔楓一下。

文絳這一推不要緊,沒把孔楓推走,反倒讓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此,孔楓才注意到文絳又把腰封緊緊纏繞,仿佛這樣身體裡的這個孩子就能不存在似的。

孔楓突然很生氣,他不顧文絳反對扯下她的腰封,動作看上去很凶狠,但實際上完全不敢用力,隻有嘴上還強硬著問道:“懷我的孩子讓你這麼屈辱嗎?寧肯憋死都不能讓自己好過?”

孔楓在文絳麵前一向好言好語,哪怕是文絳被捕後,孔楓質問的語氣都不如此時惡劣。於是文絳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一個頂點,再也無法被她雲淡風輕地化解。

孔楓從沒有見過文絳掉這麼多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莫說這人是他放在心尖兒上疼的,就算是個陌生人,此刻也會生了憐憫的心思。

孔楓被文絳的眼淚亂了陣腳,半分脾氣都不敢再有。孔楓不知所措,下意識幫文絳抹去眼淚,卻越抹越多。

不顧文絳的反對,孔楓將文絳摟進了懷裡,一邊拍著文絳的後背哄她,一邊低聲道歉。孔楓解釋說為了救文絳這事兒父皇對他不太滿意,所以太子那邊一直有人監視著,他不敢去找文絳,不是故意不去,更不是忘了文絳。

其實他今天不該來驛館,但出發前見金臨進了文絳的車馬,他實在氣不過,一定要過來看看。看到文絳緊縛腰封折磨自己,就像是一根導火索,將他最近七七八八的情緒全部點燃,一時沒克製住朝文絳發了火,是他的不對。

文絳就在孔楓的細言細語中漸漸止住了哭聲,她蜷縮在孔楓的懷裡,語氣也帶上了撒嬌的意思:“誰說是你的孩子。”

孔楓哄著她說:“好好好,不是我的。”半分信的意思都沒有。

文絳也不執著,轉而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這是問孔楓方才說的局勢了,孔楓自然明白,他回答道:“再給我七天時間。七天之後,我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