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省城是21,回來這年23。
城市的變化和時間一樣,一閃而過。說不清那裡變了,但它確實不一樣了。
我停在這片土地上,呼吸它和漠城完全不一樣的空氣。
火車站,出租車,紅綠燈,居民樓……
這些過去在文字中一閃而過,如今它像一張張疊起的字牌,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中。
“我們去哪裡”我問她。
“去淮南鎮”
那是簡寧出生,長大的地方。
—
簡奶奶在一樓小賣部等著簡寧。
簡寧拖著行李箱,在家鄉幽靜深黑的月色裡看到那棟一直點亮光的小賣部。
她踩著平坦的小路,空曠的田野被風吹的沙沙作響,遠處傳來車輛轟轟過路聲。
有小狗被她驚動,不停狂吠。
故鄉所有的一切讓簡寧熟悉,仿佛都在歡迎她回家。
簡奶奶早早帶著一隻小土狗在門口迎著她。
“奶奶!”
簡寧早早伸出手牽住。
瘦削粗糙的掌心讓簡寧感覺很溫暖。
簡奶奶幫她提著書包,注意到簡寧還在張望屋裡。
“你媽知道你不想看見他們,提前回去了”
”嗯”簡寧不在意。
我蹲在這對祖孫之間,聽著簡寧打開行李箱向簡奶奶介紹她帶來的禮物。
我仰頭凝視這個年邁體弱的老人。她說話溫溫吞吞,總有點力不從心。
她讓簡寧坐下,從廚房端來一碗熱騰騰水餃。
她給簡寧留下了很多菜。早上她就在忙活,不知道孫女什麼時候到家,菜熱了一遍又一遍。
小桌支起,端來七八個菜。
小狗一直在旁邊朝簡寧伸舌頭搖尾巴。
簡寧丟給它一塊排骨和香腸。
“不用管它,晚飯剛吃了兩碗!”
簡寧的碗被塞得滿滿當當。簡寧吃不完,讓簡奶奶彆夾了。
簡奶奶動作不停,忽然淚水從她蒼老的皮膚流下。
“太瘦了,太瘦了”她捏著簡寧的胳膊,又厚又大的棉襖讓孫女變得更加瘦小。
簡寧抹掉她的眼淚,又不斷眨眨眼,讓眼眶的淚水回去。
“還好,瘦了好看”她展開雙臂,笑吟吟展示。
—
農村裡房子大多數是三層小樓房。一樓大堂,接待客人,聊天,二樓臥室。
我跟著簡寧走進她臥室,好奇環顧。
窗外對著空空的田野和樹林,街道沒有路燈,各家的燈光是這黑夜中唯一照明。
“這就是你的房間啊”
碎花窗簾,紅色斑駁的舊書桌,歲月爬過的每張海報。
它們像記憶中獨特的味道,讓你眷念,安心。
“我今天還睡地上嗎?”我誠懇地發出請求。
硬邦邦的地板我真睡夠了,好想躺在軟乎乎的床上啊。
簡寧傲嬌地抬起脖子“行吧,準你跟我一起睡嘍”
“得勒,謝謝公主殿下”
—
洗完澡躺床上的時候,簡寧想給許青山打視頻看花花。
簡寧:【睡了嗎?方便我能看會花花嗎?】
許青山:【沒睡,方便】
不到一秒,許青山打來視頻。
一隻狸花貓乖乖地出鏡在簡寧的鏡頭裡。
“花花”
“喵~”
母女倆異口同聲。
“花花,見到媽媽開不開心”
鏡頭雀躍地微微搖晃,仿佛一直跟著鏡頭外那個聲音。
花花看到簡寧,起身湊上前,不斷親吻簡寧。
簡寧貼著屏幕,無比溫柔“我也很想你呀,寶寶”
兩隻狗一隻貓,還有一個略顯孤單的大人忽然被一陣輕輕濃濃的綣繾圍繞。
周圍都為她們按下特有的語言鍵,妮妮和想想聽到動作也湊來。
兩個大大,一隻小小,毛茸茸全部集結在簡寧的鏡頭裡。
許青山將自己安靜地置在鏡頭外,記錄一切。
“新年好呀,妮妮想想”
“喵~”
“汪汪汪汪~”
“謝謝你們照顧花花”
“回去給你帶好吃好不好呀”
“汪汪汪汪~”
“喵喵~”
……
我躺在簡寧旁邊,偷偷注意她。
她的眼睛流著濃烈的愛意,視頻對麵不斷回應“喵喵”星語。
簡寧和大部分鏟屎官一樣,不管毛孩子如何回應,她的人類語言總是停不下來。
“花花,媽媽感覺你是不是胖了呀?”
“哎呦,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彆走啊!我大閨女一點不胖!怎麼都好看!”
“嗯?幾天不久還有小脾氣了咧”
……
整個對話都彌漫著幸福,它通過電流穿行,感染到其他人。
簡寧這時才聽見許青山很輕的憋笑聲。
她及時咳嗽一聲“你是不是要睡了?那我掛了吧?”
許青山立刻回應“沒事,聽你們講話還挺有趣的。我把手機支在這兒,
不緊不慢地腳步踩在地麵,畫麵忽然生動起來,出現不僅有小貓,兩隻小狗,還有個高瘦的背影。
手機切換了攝像機,許青山鏟屎,倒糧,做飯,偶爾停留在沙發上和簡寧說兩句。
氛圍自然,和諧。那股稀疏平常的幸福感從一頭滲透在另一頭。
—
睡覺前,我還是忍不住八卦。
“簡寧,你喜歡他嗎?”
我知道簡寧明白我說的是誰。
她盯著天花板思考,然後看了我一眼,又翻身背過去。
我聽見她嗯嗯哼哼咬出幾個字。
“喜歡還是喜歡?”
我明知故問。
她又嗯嗯哼哼。
我戳她後背“人家對你可真好,還給你發新年紅包咧!”
她笑出聲。
“行,行,到時候回漠城請你吃飯好吧!”
“你說的!彆反悔哦!”
“騙人是狗!”
—
簡寧睡了會懶覺,從樓上下來就看見簡母坐在一樓小賣部。
她瞥了一眼簡寧“廚房有麵,吃了跟我去市場”
簡寧想都沒想拒絕。
“你爸找你大伯了。我一個人拎不動”
簡奶奶朝簡寧使眼色,擺手示意她上前。
簡寧不再吭聲,轉身去衛生間。
—
簡寧在大院外,餘光本能地朝隔壁瞥去。
昨晚到家時天黑了。那會兒她還沒反應過來,路過楊奶奶家時,還在想明天去看看她。
外牆不再是灰灰的水泥,汝窯色牆麵在陽光顯得很乾淨。二樓添了個很大的陽台,花花草草生機勃勃地生長。
臥室窗打開著,裡麵傳來幾道清脆又陌生的聲音。
簡寧想到那張照片。
簡母從身邊經過,見簡寧目光所有所思打量隔壁。
“聽說為了給他外婆和媽治病,隻能把地賣了”
簡寧神色黯淡。
簡母回淮南鎮次數不多,除了從小就認識的鄰居,大多數隻是點頭之交。
她對許青山印象,還是有一回回來看望簡寧和簡奶奶。在二樓,簡寧房間敞著,有個胖胖的男生坐在簡寧旁邊,低頭給她講題。
那孩子長得清淨,臉上肉鼓鼓,一看就被家裡人養得好。
“阿姨好”
青春期這麼內斂的男生在簡母眼裡很少見。簡母留他吃晚飯,簡奶奶早早就備好了飯菜和碗筷,又讓許青山帶他外婆過來。
筷子是有專屬的,口味是知道的。
簡母一下子明白了,這孩子是常客。
許青山很知分寸。就算再熟悉,在彆人家他也會克製住自己的飯量,不多添,也不掃興推脫。
簡寧吃飯狼吞虎咽,食物在她嘴裡嚼的很快,不是臉上沾米沾菜,就是碗裡都不吃乾淨。許青山吃飯慢條斯理,細嚼慢咽。最後還很知覺收拾洗碗。
簡母聽簡奶奶說這孩子成績也好,不由對他感歎“簡寧要是有你一半好我都知足了”
許青山看她“簡寧很好的”
簡母以為他在客氣,笑話道“她哪裡好了?成績上二本都夠嗆,興趣興趣也沒學什麼名堂出來,整天知道玩,也不知道將來能做什麼”
許青山洗碗的動作漸漸慢下來。
他知道自己沒那個立場教育簡寧母親,但聽到有人這麼說簡寧,他是不開心的。
簡寧很好。成績不優異不代表她不努力,沒有擁有一項出色的特長,也不代表她什麼都不會。
她知道自己成績不夠優秀,但自己沒有放棄,努力追趕每一個分數。
她語文很好,特彆是作文,經常會得高分。每次無聊或者偷懶開小差,她也隻是寫寫文章。
她性格好,幾乎每個人都喜歡她。
許青山,也是。
“她很上進,成績雖然還沒有很快上升,但每次都會有進步。特彆是她的作文,還競選過比賽呢!”
許青山向簡母介紹,眼底那股驕傲比簡母都還強烈。
最後,他說“她人緣很好,同學都挺喜歡和她玩呢”
—
簡母回憶起這段記憶,再看現在物是人非“這孩子也不容易,家裡出了這麼大事,隻能靠他一個人扛”
”他…家裡人什麼時候走的?”
簡寧一直不敢向許青山詢問,擔心回憶對他來說太殘酷。
“應該是你讀大二那年吧…好像更早點”簡母也是聽簡奶奶斷斷續續提起。
“反正這地是你剛上大學那會兒就賣了。然後,然後,好像是他外婆先走了。他媽挺了一段時間,沒撐住,也走了”
他們如隻言片語般存在,輕飄飄來,輕飄飄走。
簡寧見過耀眼的許青山,也擁有過那個老人對她和許青山一樣的慈愛。
還有那個溫柔堅韌的許媽媽。
簡寧不一樣。她真實地,經曆,感覺過他們帶來的陪伴和溫暖。
簡母拍過她肩,將簡寧從傷悲拉回。
“趕緊走吧,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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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寧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逃避型人格。她可以正視失敗,但她無法說服自己在其他人眼中抬頭。
過去不想回家,除了逃離父母,還要躲避他人眼中那個糟糕,平庸的自己。
就算無數次說服自己,不會有人在意,不會有人關注你。
她心裡始終有一道困住自己的鎖鏈,難以衝破。
熟悉簡母的人見到她和簡寧,不免多寒暄幾句,說著說著,聊到子女多大,工作在哪裡,有沒有對象……。
這些在簡母眼中都是不合格。
她可以驕傲地回答老大帶給她的成就和自信,小兒子學業和年輕。
她無法回答簡寧,甚至絞儘腦汁都是毫無選項的答案。
“她啊,在省城,跟我們一起好照應”
簡母隨手抓過一把蔥,將它湊數在最後的零整。
這並不重要,隻是順手,也可以隨時放棄。
他們像個遙遠又親近的陌生人。簡寧一聲不吭地跟著她身後,雙手沉甸甸提著大包小包。
采購中問候她們的人越來越多,新年的喜悅布在每個人臉上,攢了好久的好奇和話匣子莫名其妙打開。
一樣的問題,驕傲的答案,匆匆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