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破舊的窗戶裂開了一條縫,怎麼也關不嚴。冷風擠進房間,卷起地板角落的灰。
埃莉澤趴在桌上,椅子隨她的動作一前一後地晃動,金屬腿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窗外是喧鬨的車站,跑車尾燈偶爾閃過,映在對麵剝落的牆麵上。南歐口音的施工隊叼著煙,忙碌在搖搖欲墜的廣告牌下。埃莉澤偶爾會盯著那塊牌子,心裡盤算著誰會先倒下——她,還是它。
這裡是四區南,一片拮據與緊張交織的土地。暖氣失靈,樓梯間護欄鏽跡斑斑,醉酒的男女跌跌撞撞地扶牆而行,購物袋翻倒的主婦低聲咒罵著異鄉的生活,而埃莉澤對此習以為常。她堅信一切躊躇不過暫時,她不需要安慰,也不屑與他人比較——沒有人會為一個注定隻是過客的短暫蟄伏耗儘心力。
桌上的舊筆記本屏幕裂開,電源線裸露,鍵盤周圍貼滿便簽:
“洗衣”“測試3.0市場波動模型”“PSH01-2500——明早前交付”。
鍵盤劈啪作響,屏幕映出這樣一尊容——蒼白的臉龐,瘦削的麵頰下雙眼直直,十指飛動,像一隻饑餓而伺機騰飛的鳥。不需要冥想或禱告,因為大腦仍是她唯一信任的武器。埃莉澤告訴自己,隻要她能贏下一局,她能翻盤,重新掌控自己的命運。
但,傲慢不是命運發牌的唯一根據。
被退學已經幾個月了。她自幼早慧,連跳數級,十六歲時跨過大西洋,考入英國一所精英大學。在那裡,富家子弟在哥特式建築下悠然聆聽千百年人類晶萃的反哺。笙歌不止,那段時間對她而言像一場遙不可及的夢,通天之門似乎也在咫尺。然而驟然夢醒,眾人散去,隻剩她被打回原形。
現實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在這端,埃莉澤被牢牢困在孤獨的異鄉。因為簽證所限,還剩半年,她得儘快為了維持合法身份另謀生路。她隻能靠代寫文章和接編程零工維生。生活像碎片般散落,未來渺茫,而運氣、野心、夢想,都破碎成泡沫,此刻分崩離析。
—2—
埃莉澤用整整三周時間構建了一個複雜的交易模型。她從多個龍頭拍賣行的公開交易數據中提取規律,篩選出潛在流通速度和曆史漲幅最高的作品。這些數據像養分,回輸自動迭代的模型總控大池,共同輔助動態模型監控全平台的市場變化。
與此同時,她迅速投入下一步工作,對同類項進行細分。藝術家、年份、色彩、投資行、技術......一個個關鍵詞被抽絲分解,無形的藝術轉化為精密的數據參數;誰是市場的下一個寵兒?哪些作品會成為爆款?她不會錯過任何細節。
為了進一步驗證,她追溯目標藝術家的社交媒體動態和市場影響力。加密藝術社區的核心玩家關注什麼,互動如何,甚至一張圖片下的關聯詞都被仔細分析。每一個微小的信號都可能是勝負的關鍵。
瞞天過海的核心在於反向單附鏈:她像一位魔術師,在第三方平台的曆史交易記錄中為自己的作品關聯上“大名鼎鼎”的藝術家地址。當模型預測出作品可能被這些投資者短暫持有,她便利用心理暗示製造稀缺感和投資價值的假象。
這些關聯雖然不能證明任何實際價值,卻在二級市場上營造出一種幻覺——它可能值得更多。
拉動所有作品的曆史交易記錄、前排投資持有者的市場信譽、以及拍賣平台的價格波動曲線,數據像是拚圖遊戲,被埃莉澤小心翼翼地截取。她像最一絲不苟的外科醫生,然後拚湊出一個可能的未來價格區間。等到一次平台拍賣即將結束時,她果斷以略低於平均價的價格出手,將作品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拋售入池中。
啪,落地。
賭徒,賭贏了。
不到一周,作品的價格翻了三倍,那簡單的三位數存款,像冬眠後醒來的動物,終於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開始肆意生長擴張。
這感覺像是一隻雪豹捕獵成功:緊繃的肌肉終於舒展,眼神中卻依舊燃著野性的不安分。埃莉澤如法炮製,開始盯著市場的每一筆波動,熟練地尋找下一個機會。
這一次,她不再滿足於單純的套利。她試圖進入“搶手貨”市場,甚至改變.
十七歲的埃莉澤嚼著口香糖聽教授一板一眼的演講,但不知名的“VVIP”在線參與知名創作者的新係列首發拍賣;幾位競拍手異地登陸的或者低價撿漏冷門作品後,市場和藝術鑒賞網站被動跑起的千萬次搜索引擎帶來熱度,抬高價格,而,埃莉澤滿意地咬下最後一口塔克,把包裝揉成提團順手丟入垃圾桶;在地鐵關門的最後一秒,背著背包的女生靈巧地竄上車廂,恰好她耳機裡新爬蟲學習融合的成功提示音響起,於是她側身,為背著牙牙學語嬰兒的印裔年輕母親讓了個座。
“成交/到站!”
禿鷲、獵豹、獅子,目光如炬,緊盯著自然草原上那令人垂涎的獵物。怒吼交織,萬蹄齊奔,在這場萬眾矚目的舞台上,哪怕是孤身的捕獵者,也會為自己戰至巔峰。
—3—
就在這時,市場崩盤了。
價格曲線驟然下滑,原本價值數千英鎊的作品,在一夜之間變得無人問津。埃莉澤盯著屏幕上紅色的價格曲線,像盯著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她嘗試冷靜下來,分析可能的補救措施,但一切都太遲了。
聖誕假期未過,她被學校召回。她代寫的論文被翻出,那蠢蛋連名字都沒改直接提交,學校的學術聽證會上,還遠程在瑞士滑雪度假的金發男生大哭著被記過,而背著背包麵無表情坐在冷板凳上的埃莉澤則直接被退學。
那晚,埃莉澤從罷工的地鐵中轉站步行了幾公裡回公寓。走過空曠的街道、熄燈的商店櫥窗,甚至穿過了紅燈區。她沒有目的地,隻是需要讓身體動起來,仿佛可以甩掉腦子裡的噪音。
最終,埃莉澤回到小房間,坐在床邊,冷靜地打開電腦,花了一個小時清理掉所有失敗的記錄,刪除了交易賬號的曆史數據,甚至重新設置了操作係統。那一刻,她像在給自己洗罪,又像在為下一場賭局做準備。
接下來的幾周,埃莉澤繼續投入市場。這一次,她不再懷有任何僥幸心理。她像一個賭徒,又像一個審判者,用她的計算能力和執行力與命運博弈,重寫她自己的命。
夜晚再次到來。對麵移民酒店的燈光慘淡,街外富人區的跑車聲和嬉笑聲隱約傳來。埃莉澤卻像一個沉默的戰士,守著屏幕,她自己的孤城。
樓下的洗衣機開始震動,隔音不好,嗡嗡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地板傳來。埃莉澤抬起頭,盯著牆上的影子發呆了一會兒,然後重新將注意力拉回屏幕。
她打開了一個新的文檔,寫下了幾個大字:
“如何改變命運。”
然後,回車鍵響起,一個字一個字吞回。
這不是命運的問題。
這隻是數學。
“但現在數字不聽話了,”埃莉澤蜷在電腦的麵前,不由自主地啃指甲。
在她的桌上,散落著下月的大概開銷賬單和幾本草草翻過的書籍。埃莉澤打開手機屏幕,不,她閉上眼,餘額清清楚楚:37.36。下個月的房租與她的簽證有效期同時臨近,這是一場雙重的倒計時。
內心深處,埃莉澤厭惡這些瑣碎的現實問題。她從未承認自己落魄,儘管事實已經赤裸裸地擺在眼前。她不認為這是一種失敗,而是被“無聊”的係統排擠在外。
“我要的是一個改變遊戲規則的機會。”她這樣告訴自己。
“錢不是問題。”埃莉澤嘀咕道。錢隻是工具。而真正重要的是時間——那個被她一次次壓縮到極限的維度。她的一切行動,似乎都被無形的鐘擺所驅動。她對時間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就像賭徒對下一把勝利的執念。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窗外的移民酒店上。她不在意對方是誰,甚至沒有想象過他們的生活。她隻知道,她不屬於這群人。她屬於更高的地方,那些頂端的人群才是她應得的歸宿。
零點規整,推送和新的一天一起到來,手機恰傳來郵箱同步的社交賬號更新:
“8 個實習崗位為您匹配推送”——歸檔。
“最新各地彙率細節”——歸檔。
“又有 57 個人閱覽了您的首頁”——歸檔。
“陌生用戶:您好,我正在尋找 LA 和倫敦合適的投資美術館地界,是否…”——歸檔。
“金融巨頭朱爾斯·羅斯梅爾,Zenith Rothmaire 股份持有者兼財團順位第三繼承人,”——歸檔,點擊,點開。
“金融巨頭朱爾斯·羅斯梅爾,Zenith Rothmaire 股份持有者兼財團順位第三繼承人,於本日淩晨,在紐約曼哈頓金融區遭遇槍擊,如今重傷昏迷,入住哥倫比亞或康奈爾長老會醫院重症病房觀測。警方初步調查顯示,事件或與家族企業內部權力鬥爭有關。”
埃莉澤盯著屏幕,指尖停在鼠標上,久久沒有點開下一條。她並不真認識朱爾斯,但對他的名字耳熟能詳。和大多數人一樣,他的家世與財富曾是眾人仰望的山峰,如今卻轟然坍塌,像一支沒寫完的樂章。
“這有錢人連保鏢都不帶?”她低聲自語,直覺讓她無法忽視這條消息。她慢慢坐回椅子,目光鎖住屏幕上的名字,像在窺探一扇未完全打開的門。指尖在鼠標上輕敲著,一下、兩下,像是在等待什麼。
是困惑,還是遺憾?她無法分辨。
突然,一道提示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