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問他的姓名,是司徒璃被皇帝禁足的時候,她擺出強行闖門的姿態,眾侍衛都畏縮不前,唯有他敢攔在她麵前,隻不過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梁和及時趕到,早早結束了這一場鬨劇。
“回殿下,臣叫竇初暉。”
“初日之暉,好名字。”
司徒璃微笑著打量他。二十七八歲模樣,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頭盔裡的臉略呈國字,眉毛濃黑,鼻梁挺直,看上去十分沉穩可靠。
“彆拘著禮了,抬起頭來,本宮有話跟你說。”
竇初暉直起身子,抬起頭,一雙澄澈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她:“殿下有何吩咐?”
“負責皇宮守衛的禁軍以官宦子弟居多,大多是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本宮對此不滿已久,如今陛下把掌管東宮守衛之權交到了本宮手裡,本宮自然要有所改善,新進的這一批侍衛交由你統率,可好?”
竇初暉聞言不由怔住。那回與司徒璃起了齟齬,他本以為司徒璃會趁此機會撤換掉他,沒想到她會交給他如此重任。
“不瞞殿下,”竇初暉緩了緩神,開口道,“皇宮守衛的積弊,臣也深有體會,殿下既然看重臣,臣自當效勞。”
“如此甚好,”司徒璃唇角含笑,“待改組完成,本宮會確保你做上東宮衛中郎將。”
竇初暉立刻莊嚴道:“多謝殿下,臣必定不負殿下所托。”
送走了竇初暉,司徒璃讓紫櫻準備一杯熱茶,自己進了書房。
大容向來重武,原因之一是與北殷斷斷續續的交戰,現在兩國和約已定,不出意外的話,至少未來十多年都不會再有戰事。如今,儘管洛淩的北境軍兵權還在他手上,但司徒攸很可能會裁軍。這原本是很自然的事,隻是,沒有外敵的時候,國家內部容易生亂。
經過了弓弦一事,司徒璃和司徒瑜的關係已經無法回到從前,她不知道他為了爭權奪利還能做出什麼事。如果順利,東宮衛今年年底前就能完成改組。手握兵權,哪怕隻有千餘人,至少能給她一些安全感。
司徒璃並非不知曉竇初暉的名字。她查過他的背景,他出身清流世家,是家族中唯一從武的子弟,性子剛直,由他來統率東宮衛,比其他勳貴子弟更讓她放心。
在宮裡,有竇初暉和東宮衛,在宮外,也有她的人。
天色尚早,還來得及出宮逛逛。
“紫櫻,白棠,我們去竹溪館瞧瞧青竹。”
下午是竹溪館客人最多的時候,但司徒璃無論什麼時候到,總有一個雅間為她留著。
竹溪館的東家青竹,是司徒璃兩年前在江州賑災時遇見的江湖女子。那時江州缺糧少食,青竹為了家人,冒險搶了一家富戶的存糧,不料被抓,險些丟了命,是司徒璃救了她,將她帶回京城,資助她開了這家茶樓,兩年時間便做到了如今的規模。
因感激司徒璃的恩情,青竹發誓效忠於她。司徒璃如果有自己和紫櫻、白棠不方便出麵去的做的事,便會交給青竹去做。
比如,打探赫連驍何時造訪英武大將軍府。
“上一次是五日前申時二刻,待了約半個時辰。”青竹彙報道。
“每月一兩次,不算頻繁,時間也不長,還總是光明正大的……”司徒璃端著茶盞,凝神思索。
“興許王子隻是和洛將軍聊一聊天,切磋武藝呢?”白棠道。
“若真是這樣,我也就不必憂心了。”司徒璃低頭抿了一口茶,這是竹溪館的新品,茶湯有種梔子花的清香,令她神思清明了些許,“隻是總覺得他們兩人之間關係不太尋常,似乎有什麼秘密瞞著彆人。”
“不尋常在何處?”白棠好奇道。
司徒璃想了想,轉向青竹:“青竹,如果你和某個人做了多年的對手,最終敗給對方,你還能和對方友好相處嗎?”
青竹想了想,搖頭道:“恐怕很難。”
“即便王子和洛將軍都是光風霽月的人,能夠不計前嫌、和睦相處,但他們二人如今的關係也過於好了,倒像是……有什麼共同的計劃或利益。”
“王子莫不是想借洛將軍在北境的影響力助他在北殷謀得利益?”青竹道,“前朝也發生過助質子歸國奪位的事。”
司徒璃一時無言。這樣揣測洛淩實在不夠磊落。前朝的確有過這樣的事,但那也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從未聽說過駐邊將軍與外國質子結盟的。
“洛將軍不是那樣的人。”她最終道,“人人皆知,洛將軍唯一所願便是北境安寧。”
洛淩的為人,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司徒璃信得過洛淩,隻是,信不過赫連驍。
略坐了一會兒,用了些茶點,司徒璃準備回宮。經過竹溪館一樓大堂時,正好遇上一個認識的人。
江湄一身水綠色素錦衣裙,頭戴碧玉茉莉流蘇簪子,比賞荷宴那日還清麗幾分。她也正往外走,見到司徒璃便走過來行禮:
“見過太女殿下。”
“江家表妹不必多禮,”司徒璃阻止她道,“私下場合可喚我表姐。”
“那表姐便喚我湄兒好了。”江湄笑起來的模樣也淡雅如荷,“表姐今日也是來品竹溪館的新茶的?”
“正是。湄兒表妹獨自一人來品茶?”
“原本是和朋友一起的,今日正逢十五,我們還準備一起去逛夜市,可惜她家中有事,來人把她叫走了。難得今日遇上表姐,表姐若有空,不如與我一道去?”
大容都城一貫實施宵禁,唯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放鬆限製,故而每月這兩日有夜市,倒是一個體察民情的好機會。
“好。”司徒璃爽快道,“我剛用過點心,還不太餓,湄兒表妹可用過晚飯了?”
江湄笑笑:“我也不餓,聽說夜市上有不少好吃的,若是用了晚飯再去,到時候遇見好東西可吃不下了。”
夜市在東市,與竹溪館隔著些許距離。司徒璃和江湄這次出門都有馬車,便各自乘上馬車,一刻多鐘後便到了目的地。
東市向來是容都最繁榮的市,眼下已入夜,卻燈火通明,仿若白日,除了原有的店鋪,各色小攤也擺了滿街,可謂琳琅滿目。
兩人下了馬車逛街,江湄瞥見街邊賣糖葫蘆的小攤,便買了兩串晶瑩紅亮的糖葫蘆,與司徒璃一人一串。
兩人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往前走,途經了賣胭脂的,賣絹花的,賣茶水小吃的,賣各類手工玩意兒的小攤,見到新奇有趣的,便停下來看一看嘗一嘗。
吃完糖葫蘆時,正好來到一處十字路口,江湄停下腳步,猶豫道:“此處人太多了,不知道往哪裡走好,表姐覺得呢?”
司徒璃看了看,左方和前方兩個方向都人頭攢動,右方人倒是少些,她一向不喜擁擠,便道:“往右走吧。”
兩人往右走了片刻,一家書肆映入眼簾,江湄的眼睛亮了亮:“表姐,我們去那家書肆看看?”
江家是書香世家,江湄想來也愛好讀書,司徒璃答了聲好,往書肆走去。
比起彆家賣胭脂水粉、絹花釵環的店,書肆中的客人要少一些,並不擁擠。一邁進書肆的門,江湄就被一排新書吸引。司徒璃環顧四周,瞥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高大身影。
洛淩身穿荼白長袍,頭戴白玉冠,正站在書肆一角,手上捧著一本書看,倒真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
“這麼巧,洛將軍也來逛夜市?”司徒璃上前道。
洛淩抬頭見是她,便放下手裡的書,行禮道:“參見殿下。”
司徒璃唯恐弄得周圍人皆知,趕忙讓他免禮。
江湄這時注意到他們,走了過來:“洛將軍。”
洛淩微微頷首:“江小姐。”
“你們倆認識?”司徒璃問。
“臣時常來這家書肆,故而與江小姐有過幾麵之緣。”洛淩解釋道。
“沒想到將軍竟是個愛書之人。”司徒璃笑笑,“將軍方才在看的是什麼書?”
“是《齊民要術》。”
“《齊民要術》是講農事的書。”司徒璃輕挑柳眉,“將軍如今已經在想著解甲歸田了?眼下雖說北境已定,但大容還需要將軍這等將才。”
她還記得洛淩初回京時對她說的“誌在沙場,不在朝堂”的話,興許那隻是托辭。但若說他當真想歸隱田園,北境軍的兵權可還在他手裡。
“殿下說笑了,臣不過是閒來無事,隨意看看。”
江湄這時開口道:“我曾聽人說,讀詩則性靈秀雅,覽史則智慧明達,如此看來,閱讀農書,也能使人親近造化,知悉民情。”
洛淩頗為意外地看向江湄,一向冷峻的麵容流露出些許溫柔:“江小姐此話甚有道理。”
“將軍過獎了。”江湄盈盈一笑,“將軍今日是獨自來逛夜市麼?”
“九王子和我一道來的,王子久聞容都夜市的繁華,正巧我今日得空,便來陪他逛上一逛。”
赫連驍也來了?司徒璃略感錯愕,下意識問道:“王子人在哪兒?”
“他去隔壁那家筆齋買筆墨了,一會兒就過來。”洛淩說著,朝書肆門口一望,“說曹操曹操到,王子來了。”
司徒璃轉頭望去。赫連驍穿著那件透出些許深紅色調的墨黑袍子,衣擺上用摻金的黑線繡出花紋,離得近了,司徒璃才看清楚,那些紋路連接在一起,織成的是一片片花瓣。
見他手上提著一個紙包,司徒璃便開口問道:
“王子買了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