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萬萬不可!”
路鳴鏑跪伏在地,低垂著頭,聲音卻十分洪亮。司徒攸未出口的半句話被堵住,一時愕然。
在場眾人紛紛側目。竟敢截斷皇帝的話,護國大將軍之子實在大膽。已有言官準備出列彈劾,司徒攸卻抬手打斷,毫無發怒之意,語調依舊沉靜:
“你說什麼?”
“陛下,萬萬不可。”路鳴鏑重重叩了一下頭,“草民才疏德薄,怎堪與太女殿下相配。”
“陛下,”路峰也跪下道,“犬子秉性頑劣,絕非太女殿下良配,懇請陛下恕其禦前無狀之罪,臣日後定當嚴加管教。”
司徒攸目光從路鳴鏑身上轉到路峰身上,又落回到路鳴鏑身上,緩緩開口:“路將軍,路公子,起來說話。”
待二人起身,司徒攸繼續道:“太女婚事,尚需時日思量,朕方才想說,路公子武藝高強,又與太女有竹馬之誼,原本擔當負責東宮守衛的侍衛隊長再合適不過,可又想起,太女前些日子才對朕誇讚過侍衛隊長儘忠職守,不宜將其撤換,故而——”
司徒攸頓了一頓,梁總管再次遞上茶盞,他卻沒有接,審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路鳴鏑身上。
“路公子,朕封你做個禁軍校尉,你意下如何?”
路鳴鏑又一次跪下,朗聲道:“謝陛下恩典!為國效力是臣畢生之願,臣今後必將兢兢業業,為陛下儘忠。”
“好,甚好。”司徒攸頷首。
這一日的獵物清點完畢,路鳴鏑獵得的那頭雄鹿被送去用於祭祀。眾人各自散去,司徒璃走回到自己的營帳的門口,聽得身後一聲:
“殿下留步。”
司徒璃轉過身,麵對路鳴鏑,柳眉輕挑:“殿下?”
“璃兒。”
路鳴鏑放輕聲音,麵容卻顯出與往日不同的堅毅,一襲朱衣在暮光中染上肅穆之色,仿佛在方才的半個時辰裡,他已然長大了三歲。
“你彆誤會,我不是覺得你不好,我隻是對你沒有那個意思,而且路家……不能再牽涉黨爭了。”
路家原本以軍功封侯,但在先帝還是皇子時,在奪嫡之爭中站錯隊,被褫奪爵位,嫡係皆流放,直到司徒攸即位,重用路峰,路家方才有起色。同樣的錯誤,路家不能再犯了。
司徒璃靜默了一瞬。
“我怎會不明白,隻有路家毫無參與黨爭之意,陛下才會對路家放心……也才會對我放心。”
“那我們還是好友,對吧?”
“自然。”司徒璃彎了彎唇角,又故作惋惜,“可惜你有了官職,以後便不能時時相見了,犧牲這麼大,路校尉,你可得真的早日當上將軍啊。”
路鳴鏑大笑:“那咱們就看看,是你先獵到烈焰赤狐,還是我先當上將軍。”
司徒璃也笑,但那笑意在目送著路鳴鏑離開後便瞬間褪去。她轉身進了營帳,紫櫻上前來取走她脫下的外袍,她輕歎了口氣:
“紫櫻,人總歸要長大的,是不是?”
秋獮第二日,司徒璃去了另一片林子狩獵。程將軍告訴她的烈焰赤狐出沒的地點定然不對,換個地方或許會有意外收獲。
這片林子幽深無比,猶如在宣紙上用濃墨渲染而出。茂密的樹冠遮住了日光,地上的草能沒過膝蓋,四下靜默,唯有風吹過枝葉的窸窣聲。
她狩獵時不喜歡彆人跟得太緊,白棠僅僅騎馬跟在她身後十來步處,沒有帶其他隨從。
聽見一叢綠草後有聲響,她轉頭望去,瞥見一塊褐色毛皮,即刻引弓射箭。
“又是野兔。”
哪怕是隻小鹿也好。不知道路鳴鏑在哪兒找到的鹿,昨日真該問問他。
司徒璃驅馬往樹林深處走,忽聞溪水潺潺,便循聲而去。溪水隻有清淺的一線,但在溪邊,她瞥見了一隻個頭不大、毛色褐紅的野獸。
一隻狐狸。毛皮並不如傳言中火紅,卻的確比一般狐狸更鮮豔些,一看便知不是凡物。這便是她苦苦尋覓的、無人獵得的烈焰赤狐,就在她麵前,如此近,如此唾手可得。
她將獵下這隻赤狐,今冬做一件羨煞旁人的狐狸毛披風,以示她武藝之高,地位之尊。她是大容的皇太女,想要的東西就要親手得到。
她搭箭拉弓,瞄準那隻狐狸的腰部,羽箭離弦,一擊即中。
但與此同時,從溪流另一頭飛來的另一支箭也擊中了那隻赤狐。當她上前時,那另一支箭的主人也走了過來。
赫連驍身後背著插著玄羽箭的箭筒,左手上拿著紫杉木大弓,在距司徒璃三步遠處拉韁停馬。兩人中間隔著那隻身上紮著兩支箭死去的赤狐,相對而視。
“王子這是要爭搶本宮的獵物?”
“驍不敢。”赫連驍唇角輕挑,“但殿下怎麼能確定,這是殿下的獵物?”
司徒璃露出誌在必得的笑容:“大容古禮有田獵‘三殺’之說,從左腹射到右肩,一箭致命,是為上殺,王子可看本宮的赤羽箭是不是如此。”
“驍不通古禮,隻知弓箭之道,殿下的赤羽箭從左腹射到右肩可一箭致命,難道驍的玄羽箭從右腹射到左肩就不能了嗎?”
“王子這就是強詞奪理了。”
“怎知不是殿下無理取鬨?”
司徒璃聞言眼神一冷。她最厭惡彆人說她無理取鬨,一年前她剛被立為儲君的時候,凡是想參與政事,朝堂上那群老臣總拿一句“殿下莫要無理取鬨”來糊弄她。
“本宮不想再與王子白費唇舌,是誰的獵物,帶回去驗看便知。”
負責查驗獵物的官員看著這隻赤狐卻犯了難。兩支箭在同一時間同樣擊中要害,實在說不出其中哪支箭是致命箭。一邊是大容太女,另一邊是北殷王子,他哪個都得罪不起,索性把事情上報,傳到了皇帝和眾臣耳中。
“依照古禮,從左往右射為上,這赤狐應歸屬太女殿下。”一位大臣道。
立刻又有另一位反駁:“九王子是北殷人,射獵不遵循大容古禮也是常理。”
七嘴八舌議論了許久,司徒攸做了個手勢,內侍總管梁和便喊“肅靜”,眾人當即安靜下來。
“眾卿可有辦法決定這赤狐的歸屬?”
素來低調的大皇子司徒瑜在此時出列,恭敬道:“父皇,這赤狐的歸屬難以確定,是因為不知是誰射出了致命一箭,兒臣以為,可以請皇姐與九王子比試射術,赤狐歸於贏者。”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少大臣低聲附和。
司徒璃心中卻陡然生疑。這個提議並非不妥,她也不懼怕與赫連驍比試箭術,但提出的人是司徒瑜,實在令她不舒服。
司徒瑜繼續道:“可請皇姐和九王子射同一個箭靶,同樣用軍器監提供的弓箭,確保比試公正。”
司徒攸聽罷,略一思索,問赫連驍道:“王子意下如何?”
赫連驍不卑不亢道:“驍不才,願與太女殿下比試弓箭。”
“太女呢?”司徒攸又問。
司徒璃瞥了司徒瑜一眼,他已退回眾臣列中,沒事人一樣。再看赫連驍,他定定站著,墨黑的明眸與她對上目光,正如二人初見時一般,似微笑,又似挑釁。
既然赫連驍已經同意,她作為大容太女,沒有退縮的理由。
“回父皇,兒臣也願與九王子比試。”
比箭場在空闊處布置完畢,箭靶立於五十步遠處,靶心用紅色標出。弓箭也都送上來供兩位比試者選用,弓有一石、一石二、一石四三種製式,箭則有雙羽箭、三羽箭和四羽箭三種類型。
“王子先請。”禮官道。
赫連驍拿起一張一石四的弓,又取了一支三羽箭,右手握弓,左手搭箭,動作十分嫻熟,仿佛他天生就慣用左手。但司徒璃分明記得,今日在獵場上,他握弓的是左手,拉弦的應當是右手。
赫連驍與路鳴鏑比武時左手握劍,洛淩也說過他慣用左手,難道他在人前用左手,無人時卻用右手嗎?難道他用左右手都同樣熟練嗎?他的武藝究竟高強到何種地步?
司徒璃正思忖著,赫連驍已經鬆了弦。一箭射出,正中靶上紅心,隻是細看之下,距箭靶正中心約有一指寬。
禮官報出結果,聽著四周的讚歎聲,司徒璃深吸了一口氣。她若要贏下赫連驍,必須射中箭靶正中心。
她取了自己慣常使用的一石弓和三羽箭,走到劃定的位置上,左手握住弓身,右手搭箭拉弦,瞄準靶心。
正欲放弦時,“砰”一聲,弓弦斷了。
那聲響令她一時怔住,斷弦回彈,險些掃到她臉上。
四下嘩然。
司徒攸平淡道:“換一張弓。”
司徒璃接過禮官送過來的第二張弓,定了定神,重新搭箭瞄準。但弓弦拉開後,又一次砰然斷裂。
“這是軍器監新製的弓?”司徒攸沉聲發問。
弓弦斷裂可能是射手動作失誤所致,但連續兩張弓的弦斷了,司徒璃又是擅長射箭之人,那便隻能是弓本身的問題。這場比試所用的弓都是軍器監所製的最新一批,得到答複後,司徒攸微微蹙眉:
“負責監製這批弓的是何人?”
四下靜默。
斷了弦的弓仍握在司徒璃手中。她心中一沉,下意識閉上眼睛,隻覺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回稟父皇……”
她慢慢地睜眼,卻隻望著身前的地麵,仿佛要盯出一個洞來。隨著她開口,在場的眾人都看向她,在無數道目光中,她感覺到來自皇帝的那道銳利視線紮在身上,令她要說的話出口得無比艱難。
“是兒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