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慈呆呆地看著水晶一樣的泡泡包裹著鱗片下墜,紅色還在迅速蔓延,與漆黑的河水融合、擴散,染紅了一片水域。
此情此景,謝慈又怎麼會不明白,絲絲維持這個形態,受的傷是不可逆轉的。
“停……”
他一時忘記還在水下,忍不住開口,手捶向身下的巨蟒,卻猝不及防嗆了好幾口水,眼眶通紅,被刺激得充血。
謝慈幾乎用儘全力是趴在了絲絲耳朵旁:“滾——”
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
已經扔你出去了,叫你滾聽不懂嗎?為什麼還要回來找死?
這些話都被水淹沒至無聲,隻剩眼前沒有鱗片保護的生肉。
謝慈想起上次奄奄一息的小白蛇,想起為了救它在山神那裡受儘的屈辱,想起它愛撒嬌,愛裝委屈,也想起被他冷落時毫無情緒的冰冷的眸光,臉上一片濕潤,一定是河水在拍打他。
身下巨蟒不管不顧,就帶著謝慈衝出水麵,本封鎖在上方的舌頭也被直接衝散,它們淒厲地慘叫一聲,便被絲絲的尾巴齊齊斬斷,還要再俯衝而來,卻齊齊燃起了火焰,很快飛灰煙滅。
謝慈全身都是冷的,驟然接觸空氣,他瑟縮了一下,不由得“哇”一聲,吐出腹腔積水,然後更冷,冷的發抖。
全身滴滴答答地掉水,絲絲遊得緩慢,浮出水麵,擱淺在了對岸,一大半身軀還掩在水下,謝慈伏在它身上,緩緩抬眼,眼前是極高的山峰,高聳入雲的密林,他還知道,這座山的半山腰裡,有一座祭祀山神的神廟。
謝慈靠在絲絲的蛇頭上:“有沒有人說過,你很煩人,也很討厭。”
“嘶嘶……”
回應他的是絲絲微弱到幾不可察的聲音。
謝慈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乍然接觸到那冰涼的鱗片,謝慈“噗”的一下笑出聲,麵前的巨蟒傷痕累累,鱗片斑駁,血跡交錯縱橫在整個軀體上,甚至還在繼續滲出鮮紅的血。
“你這樣好醜。”謝慈輕輕摸著它臉上的傷口。
“嘶嘶……”
絲絲很乖,任由他摸,也不反駁。
“痛不痛?”謝慈加重了力道,絲絲卻沒什麼反應,他粗聲粗氣,“不是都趕你走了?你賤不賤?我看到你就討厭,一看到你我就想到那個山神,你倆我都討厭,討厭死了,有多遠滾多遠!”
他罵著,捶著,每次抬手都會激起浪花,垂下時又蕩起一圈漣漪。
“這下好了,跟我死一塊兒了。”
“嘶嘶……”
絲絲以極小的幅度輕輕點了點頭,似乎偏了一點弧度,很輕,很輕地蹭了謝慈一下,就如同以前一樣,它歪著頭靠過來,胡亂地扭過去、扭過來。
謝慈恍然覺得,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好久好久,好多次好多次。
腦袋都漸漸不清醒了起來,他感覺身體在發燙,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真的要死了,直至濕潤的黏稠感一一消失,衣服被烘乾,發絲不再滴落水珠。
他睜眼,視線仿佛蒙了一層水霧,絲絲純白的身軀已經徹底變成了紅色,這一片水域變紅,謝慈看到了對麵山頭人臉們躍躍欲試,血腥味兒不知道還會不會招來其他什麼東西。
謝慈有了力氣:“你快變回小蛇,我帶你去求山神。”
絲絲沒有反應,謝慈動了動喉結:“祂會有辦法的,我去求祂。”
無論是親吻,或是彆的什麼欲念,都無所謂了,祂迷戀他,不過是一些小小的犧牲,祂一定會答應他。
謝慈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他頭一次有了一點隱秘的慶幸,副本裡山神應該就是最終boss了吧?祂是神,是無所不能的,救一個小小的怪物,對祂來說,不成問題吧?
絲絲的頭偏了過來,一雙綠眸半睜不睜,安靜地看向謝慈。
他與這雙眸子對視,沒由來的鼻尖一酸,他去推它:“還不快變。”
謝慈的手碰到身下的巨蟒一瞬間,絲絲揚起尾巴尖,輕輕地勾住他的小拇指,然後猛得一揚,將背上的謝慈甩在了岸上。
驟然落地,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謝慈連滾帶爬站了起來,絲絲的體型在縮小,不斷縮小,無限縮小,小到看不見。
“等等……”
謝慈放大了聲音:“你先彆變了!”
“我讓你彆變了——”
謝慈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跌跌撞撞撲到了岸邊,手伸了出來,想去撈起那條瀕死的小蛇。
“咚——”
沉悶的落水聲,也仿若沉悶的喪鐘,絲絲的軀體在謝慈的視線中不斷下墜,不斷染上血紅,隻剩萬千鱗片點點微光,一瞬照亮漆黑的河水,水底下藏著一大團黑色的頭發,柔光順滑,發絲間黏著什麼東西黑糊糊的皮毛,絲絲血跡粘在頭發上。
謝慈趴在水麵上,水麵晃動,他看到了自己的臉,一隻眼睛毫無感情,倒映在他瞳孔裡的,是一團小小的影子,是一陣永遠握不住的風,而另一隻眼睛,正空洞地流著眼淚,大顆大顆,從臉上滑落,砸在手背上。
他的手砸在水裡,五指收攏,流水從中爭先而去。
“轟隆隆……”
他抬起眼,河麵上斷裂的木橋煥然一新,變成了石板橋,石板細膩有光澤,仿佛有著淡淡光澤的鱗片,謝慈站起身,慢慢走到橋畔,輕輕碰了碰橋,一把抹掉了臉上多餘的淚水。
這種危險的怪物,沒了對他才是最安全的,再也不用擔心突然被背叛,也不用再考慮怎麼通關,一身輕鬆。
所以,有什麼好傷心的。
隻是,有這麼一點不真實感,不知道往哪裡去,明明現在隻需要往神廟去,說不定就能找到真相通關,但謝慈隻覺得一切都沒意思了起來。
謝慈愣愣地呆了一會兒,直到橋麵上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他朝橋麵看去,是他的隊友。
隊友們匆匆過來,見到謝慈也是一驚,更有甚者,脫口而出:“謝慈,你沒死?”
“你很希望我死麼?”
謝慈勾了一下唇,一一掃過這些所謂隊友的臉,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後,這些人都趕緊低下了頭。
謝慈了然,不止一個人選擇了用他去打生樁。
他笑了,笑得炙熱。
“謝慈?你乾什麼去?”
隊友們驚呼一聲,謝慈卻已經跑遠了,他心口燒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驅使著他一路按照幻境裡的路線上山、爬樓,一步一步跨過了大門,來到了這座神廟。
跟村南的廟沒有太大的不同,隻是這座廟更為古樸,也更淒清,謝慈跨過門檻,沒有多餘的東西,有且隻有銀發詭麵的神像,他看向祭台,上麵擺著紙錢,香火,燭光幽幽,空氣被灼燒外出虛影。
謝慈跪在了蒲團上,他點燃紙錢,像在村長家做的一樣,開始許願。
“我要報仇。”
紛紛揚揚的紙錢燃起火光,落在火盆裡,簌簌地掉灰,謝慈抬起眸,直視著毫無動靜的神像,那詭異的蛇麵花紋反射著穹頂明亮的光線,他毫不避諱與祂的對視。
從喉嚨裡扯出兩聲笑,他跪的膝蓋略發麻,仍等不到回音,便一把掃過整個祭台,所有東西都掉入麵前的火盆中,一點點變得焦黑。
“讓我想想,村民們在家裡擺你的畫像,都許了什麼願?”
謝慈盯著山神,似有千般萬般恨:“李瀟這種新娘應該是許了複仇的願望吧,所以你讓她們變成鬼,擁有了複仇的力量,雙囍村眼看要被屠殺殆儘,村民們又來找你許願,於是你讓他們拿來當幌子的五仙擁有了力量,最後一村的人都是活死人,好玩嗎?”
一片寂靜,神像一如往常,高高在上,毫無悲憫。
謝慈咬著牙起身,剛離開蒲團,突然“嗡”的一聲,腦子裡好像擠入了什麼東西,他轉過頭,麵前的廟像是觸發了什麼機關,“嘭”得打開了一扇門,泛著幽幽白光。
那門出現的突兀,謝慈卻有一種直覺,這扇門的背後,就是現實世界。
謝慈沒有半分要進去的衝動,反而仰起了頭,這座神像仍像普通的石像一樣,半點沒有阻攔謝慈的意思。
好,祂很好。
謝慈走到神像下,他輕輕抬手,碰到了神像的蛇尾,觸感仿佛是真實的,鮮活的,他有種整個人被環繞的錯覺。
目光向上,他隻能看見神像垂落下的銀發,抱住了神像的尾巴,謝慈借著力道,一點點攀爬了上去,越往上,觸感便越真實,等謝慈爬到神像的腰部,手上莫名一滑,一個不慎,差點就要摔了下去,手隻好牢牢圈住神像的腰,連臉也緊緊地貼了上去。
腳在空中搖晃,時不時的踩在尾巴尷尬的位置上,謝慈整個人堪稱是掛在了神像身上。
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氣,爬到了神像的肩頭,落座的一瞬間,謝慈偏過了頭,隻覺神像無比真實,與他親眼所見的山神一模一樣,放大了的下半張臉俊美到了極致。
他軟下語調:“我想報仇,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由於他坐在神像的側麵,看不清祂的表情,也就沒辦法判定祂的反應。
謝慈深吸了口氣,靠近祂,將唇附到祂的耳畔,距離近的,仿佛唇瓣會險險擦過耳朵:“我知道你聽得見。”
謝慈等了一息、二息,乃至更久。
神廟的空氣陷入死水一樣的黏稠。
他掀起眼皮,目光灼灼,冷笑一聲,看了一眼離地麵的距離,若跳下去,不說粉身碎骨,半身癱瘓也是有可能的。
謝慈縱身一躍,耳畔是風極速劃過的聲音,穹頂暗光飄浮,周圍情景極速變換,神像的銀絲似乎都動了起來。
沒有落地的劇烈聲響,銀絲真的飛揚了起來,不是錯覺,狀似小蛇一樣拂過謝慈的臉頰,貪戀著附著他。
落入一個冰涼的懷抱,腰被黏稠的蛇尾綁住,越纏越緊,謝慈毫不意外,直視著突然出現的祂。
下落速度漸緩,謝慈穩穩落地,正要出言諷刺,目光卻一瞬凝滯,停在了祂的蛇尾上。
那裡的鱗片似乎受了極重的傷,正在一片一片快速剝落,點點血紅。
謝慈如墜冰窟,身體發冷。
同是白蛇,閃爍著同樣光澤的鱗片,會控火,不同於其他“五仙”的聰慧,黏他,那雙如出一轍的眸子。
事到如今,他再不肯去想,也不得不否認,他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
他一瞬覺得整個世界都荒誕起來,於是不管不顧地揪住祂的領口:“你是絲絲吧?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