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暮春,近夏。
雁群排成“人”字形,拖著初陽飛入無儘大荒的上空,翅羽撲朔,寂寥卻又足夠熱烈。
一名中年男人自山頭負手而立,遠處草木雜亂,將陽光攪亂,光亮明滅,將他掩蓋在一處黑暗。
“侯爺,屬下去得遲了些……沈小姐她,隻留下一封信,怕是已經跟著大小姐在車隊裡了。”
將士向來冷麵,可這會兒麵容上竟也隱約露出不忍,硬著頭皮將手中的書信往前遞了遞。
想他家侯爺駐守北境十餘載,碧血丹心,天地可鑒;屢立奇功,神勇非常。
可那高坐於皇位之上的帝王,竟因侯爺功高蓋主,擔憂他叛亂,將侯爺的獨女召入京中,看似封賞,實則為質,
就連侯爺的養女,因擔憂大小姐,也跟著入京,害得侯爺身邊竟無兒女侍奉左右。
顧侯站在那兒不知看了多久,久到山下那長長的車隊竟遠到一絲影子都看不見,
他方才如夢初醒,遲緩地接過那封信,卻未曾打開。
沈迎的離去,在他的意料之中,
祁家的兒女,向來就是這般風骨。
手指輕輕摩挲著信紙,直到微微變皺,他才停下動作,片刻開口:
“春遲帶去的,可有護衛?”
那護衛見狀,忙上前回道:
“侯爺放心,大小姐帶去一百多號護衛,皆扮成丫鬟小廝的模樣,不會有任何破綻。”
顧侯聽罷,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低聲呢喃:
“春遲......”
——
黃昏之前的陽光格外地濃鬱,仿佛燒紅了的黃金,從頭頂上傾瀉下來,
落日熔金,煙霞明滅,
馬車上沈迎坐在顧春遲身側,雙手搭在膝上,倒也有幾分端莊。
車內安靜極了,沒人說話,氣氛逐漸沉重,仿佛馬車前往的目的地,不是富貴迷人眼的一國之都,而是人人皆想逃離的人間煉獄。
“大小姐,到了。”
駕車的雁叔輕輕拉住轡繩,等到車輛安穩停下之後才隔著車帷喚春遲。
還未等顧春遲拉開車帷下車,
一道尖銳陰柔、與北境將士截然不同的聲音傳來,
“雜家青麟,奉太後娘娘之命,前來迎接北安郡主入宮。”
顧春遲隔著車帷聽那尖銳陰柔的話,臉色有些不好,但她很快調整自己的情緒,回複著:
“那就有勞公公了。”
她和身側的沈迎對視一眼,心知這次的京都之行怕不會很是順利。
顧春遲斂目垂首,微不可查地冷笑著,
那便讓她看看,京都又會發生什麼事來迎接她。
青公公是太後的心腹,昭國上下都知道,當太後還是皇後的時候,青公公就伴在太後身側服侍,而今也足有五十年。
雖說太後派人來接,她本該知足,但下旨封她為郡主、召她入京的帝王竟未曾派人前往......
此番行為倒是讓其他人捉摸不透,看不清帝王之心下的考量,
對顧家,是重用、還是......忌憚。
——
巍峨皇城重岩疊嶂,宮中雕梁畫柱,就連長廊處的柱頂都是用上好的白玉鑲嵌而成,儘顯奢華。
長廊儘頭,
顧春遲由青公公領著,前往太後的寢宮——慈寧宮。
顧春遲跟著青公公走了一路,也見到了昭國皇宮內的裝飾是何等的奢華,
也不知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越走下去,她對昭國皇帝的怨恨就愈發濃烈,若不是因為那高坐於皇位的人,她的母親、她的哥哥也就不會......
正當她沉在回憶的悲痛中,迎麵卻迎來了一位男子,
那人麵容俊雅,華服蟒紋,寶玉冠身,處處彰顯他的雍容華貴。
該是當今的某位皇子。
顧春遲收回自己打量的視線,端的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青公公見到來人,微微行禮:
“老奴拜見二皇子殿下。”
原來是二皇子蕭鶴川,就是那位驕奢淫逸、日日隻知聽曲賞月的二殿下,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顧春遲掩飾住心下的鄙夷,彎腰微微行禮:
“臣女拜見二皇子殿下。”
隻見那二殿下慵懶地抬眼望去,眼中倒是毫不掩飾的好奇,他直勾勾地盯著顧春遲,
“這位就是北境的北安郡主嘍?!”
低冽的嗓音,似是驚疑,又有些輕佻,他的著重點落在了“北安”兩個字,他是知道陛下賜下這兩個字作為封號意味著什麼,望向顧春遲的眼中是止不住的戲謔,
顧春遲從皇帝旨意初下,最厭惡彆人喚她北安郡主,但偏生眼前這人倒是不為所動,眼中的戲謔顯而易見,
好似再看她會不會發火。
她壓抑住自己的怒火,剛要上前說些什麼,
身旁的青公公倒是先行上前,隔離了兩人的爭鋒相對,
“是,老奴奉太後懿旨,請北安郡主入宮伴讀。”
蕭鶴川眸光微閃,輕佻道:
“哦?原來是入宮伴讀,昭陽的伴讀麼?!”
說著,他竟是直直略過青公公,徑直來到顧春遲身邊,微微彎腰湊近她,
顧春遲下意識後退,拉開和眼前這人的距離,唇角微抿,麵上已然是不滿,
青公公見那北安郡主微皺起眉,想要解圍,但這人偏生又是當今二皇子,
猶豫再三,他輕輕咳了一聲,企圖拉回那向來輕佻的二皇子的理智,
蕭鶴川恍若夢醒,看了看身側的青公公,又轉過頭望向眼前的顧春遲,不由地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解釋道:
“抱歉,本殿得見郡主天資,一時忘我,還望郡主莫怪。”
顧春遲抬眼看他那般地做作便想作嘔,但眼前這人是皇親血脈,縱使心裡再怎麼厭惡,但還是一副泰山不崩於麵前的平靜淡漠感:
“二殿下謬讚。”
青公公將兩人之間的爭鋒相對儘收眼底,但又適當打斷:
“二殿下,太後已等候多時了,老奴該去複命了。”
顧春遲隨青公公一同行禮告退,
卻隻聽身後一句孟浪之語:
“今日得見郡主,鶴川很是欣喜。”
她穩當的步伐猛地一頓,不敢相信那二殿下竟如傳聞中那般輕佻無禮,
不,
比傳聞中的還要輕佻還要無禮,
簡直就是荒誕!
——
慈寧宮
主位上的老婦人,一頭銀發鑲嵌了瑰寶,雖是年邁,但身為一國之後的高傲尊貴倒是半分不減,
“臣女顧春遲,參見太後娘娘。”
顧春遲微微俯首深揖,顧家有從龍之功,更有多年戰功,先帝特賜顧家人不必行行跪拜之禮。
太後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但神色依舊端肅:“你倒是有你母親的風采。”
提起母親,顧春遲眼中閃過一絲溫情,但仍不卑不亢道:
“臣女比不得母親的半分風采。”
太後望向台下那女子的眼神逐漸悲痛,不住地點頭,
“是了,你母親是整個昭國的瑰寶,隻可惜......”
提起這個話題,整個大殿的氣氛逐漸壓抑,
“本來陛下宣你入京都,哀家是不大讚同的,但無奈朝堂中、民間有不少為你父親請功的,天命難違啊,”
太後說著,忽然頓了頓,
“想你一人在京都也是孤單,便召你入宮,和昭陽相伴,也算有個照應。”
“多謝太後娘娘。”
顧春遲作揖,而後佇立,半點不為所動。
見她那樣子,太後不由得歎息道,也是個苦命孩子,
“多年未回京都,想必已經忘了宮中是何等模樣,要不讓青公公帶你四處逛逛?”
顧春遲一怔,心下有些猶豫,還是決定開口拒絕:
“多謝太後娘娘好意,隻是天色已深......”
她話還沒說完,太後就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
想太後在宮中呆了五十年,什麼沒見過,見狀也不好強留,
“那就讓青公公送你出宮吧,過些日子可要常來宮中陪陪哀家。”
顧春遲端莊行禮:“多謝太後娘娘。”
等她行至人影少見的宮門外,已近子時。
送她來宮中的顧家馬車還停在原地等著她,沈迎也坐在車軾前打著盹,顧晗守在她身側,顧雁和其他護衛安穩不動地守在馬車身旁,
顧春遲見狀,默不作聲地走到沈迎身側,順手彈了她一個腦瓜崩:“走了。”
“嘶——”
沈迎吃痛,瞬間清醒,轉身就要捶始作俑者,可她早就自顧自地鑽進車內了,隻得自己吃了個啞巴虧。
十幾年了,每次都是自己吃虧,沈迎也早就習慣了。
她揉了揉輕微作痛的額頭,也鑽進車內,還不忘催馬夫趕緊走,她可不想在宮門外多待,
朱門高牆鑄就的圍城,造出的四方天地簡直壓抑地令人喘不過氣來。
她鑽進馬車,坐在顧春遲對麵,身子隨著馬車的行駛搖搖晃晃,眼神卻一直停在對麵那人身上,半分不曾移動。
察覺到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顧春遲慵懶抬眼望去:
“有事說事。”
沈迎麵上有些幸災樂禍,湊過去問她:
“你見到那個蕭清川了嗎?聽說帝後可是很是寵愛這個公主,包括其他皇子啊,都對這個妹妹很是疼愛,估計又是個難纏的主吧。你的伴讀之路,不怎麼順利啊……”
“沒見,不過......”
顧春遲停頓了片刻,在沈迎期狐疑的目光中繼續說,
“倒是見到蕭鶴川了。”
“蕭鶴川?!”
沈迎身子往後側躺,這個名字即便是她之前遠在北境也是略有耳聞的,
“這可是個驕奢淫逸的主啊。”
顧春遲斂目,
是真驕奢淫逸不問政事還是扮豬吃虎還有待考究,
生在皇家,哪個人能是簡單的呢。
夜漸深,風聲吹拂著樹葉颯颯作響,在寂靜的夜色中好似無數幽靈在幽幽低語......
馬車剛起步,便被人攔住了。
“雁叔,怎麼了?!”
沈迎掀開車帷,卻看見一個背著大刀手上卻捧著一個奢華禮盒的魁梧男子站在馬車前,
四周的護衛見狀當即站成一排,一臉戒備地站在那人麵前,
他見車帷被打開,當即想要走上前,卻被護衛阻攔,
沈迎見那人並無惡意,揮了揮手,護衛便讓出一個僅可容納一人通過的道路,麵上仍是戒備。
那人直直走到顧晗麵前,將手中禮盒遞過去,卻一言不發。
顧晗見狀抬眼望向沈迎,似在問她要不要接。
沈迎有些不明所以,但見那人麵上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隻得點點頭,示意顧晗接過。
在得到允許後,顧晗上前雙手接過禮盒,仔細查看一番發現沒有什麼不妥,回頭朝沈迎點了點頭,然後遞給她。
沈迎側頭看了看那處處透露著奢華的禮盒,接過後在手裡仔細掂量著,倒還不輕。
那人送完禮物,直接就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幾人。
“這人好生奇怪......”
沈迎奇怪地看了看那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裡的禮盒,拿著禮盒就進了馬車,遞給顧春遲。
“春遲,該不會是哪家的富家子弟得知你回了京都,送來了賀禮?!”
麵對沈迎的調侃,顧春遲不置可否,隻是沉默著打開禮盒,入目便是一封書信,書信下是一隻看起來就名貴的手鐲。
她猶豫片刻,打開了信封,信紙上話語寥寥,言語精煉明晰,
落款是蕭鶴川,
那位孟浪輕佻的二殿下。
她簡單看了一眼便折好重新放回禮盒。
隻是淡然地對車外的顧雁說:“雁叔,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