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濕漉漉的男人仰起頭,右手一捋額前濕發,兩指捏起身上的羊毛衫。
茶香四溢。
真夠狠的。
不過這才是洛錦書啊。
他用指腹擦去唇邊的茶水,目光寸步不離洛錦書:“小三?不被愛的才是小三。”
明明滿身茶水,他卻絲毫不顯狼狽,意有所指地反問:“你說對不對?”
洛錦書如一尊冰雕塑像,薄唇微抿,神色冷然。
他當然知道嚴靖沉的潛台詞。
聞籍對葉若瑤的關心和在意已經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但……
“我們夫夫之間的事,不需要你來管。”洛錦書上前一步,雙手抱臂,一字一頓道,“嚴靖沉,注意分寸。”
嚴靖沉勾唇凝視洛錦書漆黑的眼眸。
碧綠色的瞳孔裡是青年倔強冷傲的臉龐。
“注意分寸?”男人攥住洛錦書的手腕,把他往身前拉,“你現在告訴我要注意分寸?”
“是誰答應陪我演那場戲?”
“是誰把畫室的鑰匙‘丟’在我眼前?”
“是誰每次胃病都要我給他揉?”
嚴靖沉越說越氣,語氣愈發咄咄逼人:“我們在美術室接吻的時候聞籍TM在哪裡?”
“他在門口望風!”
“啪!”
清晰的巴掌聲被宴會的音樂掩蓋。
嚴靖沉失笑,摸著自己被洛錦書打紅的側臉,毫不在意地抓著洛錦書的手蹭另一邊。
“沒用力,再打一次。”
“你放手!”洛錦書渾身炸毛,手臂上冒氣一個個雞皮疙瘩,強烈掙紮,“嚴靖沉,你搞清楚,我現在的伴侶是聞籍,不是你!”
男人的手忽然鬆開。
洛錦書脫力靠在牆角,心情說不出的複雜苦澀。
他直直望著嚴靖沉,瑩亮的雙眼裡好像藏著淚,又逞強地不肯眨眼。
洛錦書一滴淚,再硬的心都要被融化。
嚴靖沉歎了一口氣,從口袋裡取出一條黑白格紋手帕。
他的手還沒靠近洛錦書,對方就警惕地瞪著他。
“不做什麼,擦擦吧。”
洛錦書盯著滿身茶水的嚴靖沉,卸下滿身防備,放柔了聲音:“靖沉,放我走吧。”
不管是這裡還是你的人生,都放我走吧。
明亮的綠寶石黯淡幾分,嚴靖沉退後一步,紳士頷首:“請。”
洛錦書深吸一口氣,從嚴靖沉麵前離開。
臨了,他翕動嘴唇,淡淡道:“我學的歐洲史沒有這那種說法,以後彆開那種玩笑了。”
嚴靖沉怔住,望向洛錦書遠離的背影,笑了。
洛錦書快步離開角落。
他環顧會場,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找到了聞籍。
愛人正在和葉若瑤跳舞,他們是全場關注的焦點,在人群的中心翩翩起舞。
“那是誰?葉小姐的男朋友?”
“追求者吧,聽說葉氏打算跟嚴氏聯姻的。”
“嚴少風流,怎麼可能定的下來,我看那位倒不錯,對葉小姐很是珍重。”
不熟悉聞籍的賓客們竊竊私語地討論二人的關係。
洛錦書停下腳步,凝望聞籍和葉若瑤的身影,終究還是沒有上前打擾,落寞地離開宴會廳。
嚴靖沉站在牆邊,搖晃著洛錦書那潑了一大半,隻留了點茶底的玻璃杯。
許久,他將玻璃杯裡的茶一飲而儘,摘下特意戴的金絲眼鏡,轉身上樓。
*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這世上隻有我愛你了,你不可以離開我!”
“媽媽不會害你的,快跟我來,快來!”
“媽!”
深夜,洛錦書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他的後背,單薄的背板不停地顫抖,喉嚨如被扼住,無法喘息。
“怎麼了?”
聞籍迷迷糊糊地醒來,他隻聽見了洛錦書的一聲“媽”,不明所以地問:“你又夢見媽了?”
洛錦書從強烈的恐懼中清醒,喃喃道:“一個噩夢罷了。”
這樣的噩夢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從洛錦書的童年開始,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令人恐懼的夢魘如同夜盲症一般糾纏著他,無力掙脫。
“喝點牛奶?”聞籍抓住洛錦書冰涼的手。
他早就習慣了洛錦書的突然驚醒。
大概是小時候被洛母逼得太狠,心理有創傷才會這樣。
睡一覺就好了。
洛錦書搖頭:“我坐一會兒。”
他打開壁燈,弓背倚在床頭板上,臉上儘是憔悴。
聞籍看了一眼洛錦書,索性也坐了起來,把玩著他柔軟的手。
洛錦書肢體僵硬地任他動作。
自茶莊之行後,聞籍在宴會上被葉若瑤舉薦,訂單紛至遝來,每天周旋於葉若瑤和工作之間。
夫夫二人平日的閒談都少之又少,更彆提是這樣親昵的舉動。
他們好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而已。
同床異夢。
“錦書。”
“怎麼了?”
聞籍沒有抬頭,狀似隨意:“昨天媽給我打了一通電話。”
洛錦書沉默,視線落在聞籍忽明忽暗的臉上。
“她說,家裡準備給你開個畫廊。”
洛錦書愣神,開畫廊的事情他沒有跟聞籍說,就是打定了主意不拿家裡的錢,沒想到母親居然打電話過來了……
“有兩千萬呢。”聞籍語氣中帶了點雀躍。
“多少錢都不行。”洛錦書抿緊唇,“這錢是他們辛苦了一輩子攢下來的,雁回在公司還需要流動資金,我怎麼可能……”
“你彆那麼激動,我說說而已。”聞籍不耐煩起來。
洛家有錢,洛錦書作為大兒子,拿父母一點錢怎麼了?每次提到這種事,洛錦書都是一副不想麻煩家人的樣子。
不過也是,洛家的公司就是個小出版社,現在出版業不比從前,勢頭早就不行了,兩千萬應該是老兩口所有的家底。
要是葉家那種世代累積的財富……才叫真有錢。
心中的煩躁在看到燈光下洛錦書美麗的側顏啞然熄火。
聞籍忍不住把人擁在懷裡,輕輕拍了兩下:“嶽父嶽母也是為你好,你不想要他們的錢也沒事,等公司賺了錢,我給你開畫廊。”
他大言不慚地給洛錦書畫大餅。
洛錦書抬眸,眉頭輕蹙。
“嗡——嗡——”
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床頭櫃上不斷震動的手機上。
在微弱的燈光下,洛錦書看清了來電人的信息——
葉若瑤。
聞籍鬆開洛錦書,二話不說接起電話:“若瑤?”
“聞籍,你,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的胃好痛,好難受……”
“什麼?!”
聞籍猛地掀開溫暖的被子,慌慌張張地穿衣服。
手機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淩晨兩點半。
洛錦書瞥向穿戴整齊打算出門的聞籍,不禁問道:“葉小姐怎麼了?”
“若瑤生病了,她一個人住在酒店,我送她去醫院。”聞籍頭也不抬。
洛錦書不解:“就你一個人嗎?葉小姐她……”
“錦書。”聞籍一把抱住洛錦書。
穿堂而過的風擠進兩人之間的縫隙,洛錦書隻感覺到了寒冷,沒有半點暖意。
“若瑤給我介紹了很多生意,隻要有她,我們家就能翻身再起。”聞籍按著洛錦書的雙臂,殷切地望著他,“我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啊,你能體諒我的對不對?”
洛錦書咬緊牙關,撇過臉沒有看聞籍。
埋在被子裡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最後,卻也隻能無奈地鬆開。
“那我走了。”聞籍當他默認,急匆匆地披上衣服跑了。
“砰!”
門被用力關上,房間裡隻剩冰冷的空氣。
“我……”
臥室裡死一般的寂靜,無人回應洛錦書的聲音。
被子裡的餘溫很快褪去。
洛錦書一個人坐在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捂住了臉。
漆黑的夜晚滋生出無限的陰鬱。
怎麼會這樣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洛錦書停不住地想,想到天旋地轉,想到睡意全無,在臥室裡來回踱步。
他是不是該跟聞籍好好談一談?
不管是葉若瑤還是嚴靖沉,這段感情有太多人的參與,已經從一條線,變成了剪不斷理不清的毛線球。
洛錦書吞咽乾澀的喉嚨,恍恍惚惚地想,其實他並不反對聞籍和葉若瑤的異性好友關係。
隻是……
他總覺得,聞籍似乎還想再近一步。
聞籍提起葉若瑤時的神采飛舞,是洛錦書這兩年來不曾在他臉上看到的。
洛錦書唯一一段正經的戀愛是跟聞籍談的,他很清楚,聞籍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就像現在這樣。
毫不猶豫地飛奔到心上人的身邊。
屋子裡的暖氣到點關停,冷風一點點灌入洛錦書的脖頸之下。
他靠牆坐下,雙手圈住膝蓋,把頭埋了進去。
父親、母親、伴侶……
原來他什麼都沒能留住。
一陣悠揚的鋼琴曲突然傳入耳中。
洛錦書眸光閃動,從沮喪中抬起頭。
那是一段十分熟悉的旋律。
不是市麵上任何一首鋼琴曲,而是某人獨有的,安眠曲。
“你會彈?”
“小時候學過一首,今天你賺到了,本琴師免費放送~”男人衝洛錦書勾勾手指,“過來,坐我身邊。”
單人的鋼琴椅擠不下兩個男人,他們隻能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包廂裡的暖氣很足,以至於洛錦書聽著聽著,就靠在嚴靖沉的肩膀上睡了過去。
“我剛才睡著了?”
“是啊,睡得很甜。”男人低聲輕笑,“小時候我睡不著,我媽也給我彈這首曲子。”
幼時屬於嚴靖沉一個人的安眠曲,長大後,就成了洛錦書擺脫噩夢的福音。
溫柔的鋼琴曲穿過聯排彆墅的牆,柔軟地拂過洛錦書的耳廓。
洛錦書站起來,回到床上,就著昏暗的壁燈閉上雙眼。
輕柔緩和的曲調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
洛錦書終於在不斷輾轉的夢魘中求得一絲喘息的機會,陷入來之不易的沉睡。
一顆晶瑩剔透的淚從臉上滑落,打濕了冰冷的軟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