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怎麼回答的來著?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回答。那個女人是什麼時候偷偷溜走的?
沈河發現她已經記不清楚細節了,這樣最好,如果能夠全部忘記就更好了,像不曾發生過那樣。
不,現在也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沈河無數次後悔自己沒有向母親坦白,但假若時間倒流,她還是不會拆穿父親。
曾經幸福美滿的三口之家恍若隔世,但隻要那些幸福記憶不被清洗,沈河就永遠狠不下心打破幻境。
她承認自己怯懦,但她為求心安理得編造了一套完美邏輯:不戳穿父親的出軌,父親就要一生心懷愧疚地扮演賢夫慈父來為自己贖罪,她這個包庇者也會一生承受良心的譴責,兩個“惡人”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而無辜的母親不必悲傷,不必痛恨,隻要繼續沉溺在幸福幻夢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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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因為什麼來著?奧,又是忘帶傘。沈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一場暴雨下了三年,此後她包裡永遠揣著一把傘。
那是沈河進星河娛樂的第三個月,彼時她工作還很拚命,總是想著越快寫好劇本就能越快有電影可以拍,一不小心就加班到深夜。
來到一樓才發現外麵在下暴雨,網約車上車點離公司樓下有一段距離,沈河回看這棟大樓,零星有幾層樓還亮著燈,她看著熟悉的位置,熟悉的綠植,猛地反應過來:她的辦公室怎麼還亮著燈?
星河娛樂是個厲行節儉的公司,向來有人走燈滅的習慣,沈河走的時候雙人辦公室隻剩她一個人。
既要關燈,又要拿傘,兩個目的驅使著沈河再次來到電梯間。
電梯門開了,一頭栗色卷發,身著黑色皮衣,戴棕色墨鏡的女人走出來,沈河錯身要進去,被抓住了手臂。
“你要上樓?”女人比沈河高很多,她垂下頭,透過墨鏡上方的空隙投來疑問的目光。
“對,怎麼?”沈河雖然疑惑,但不至於恐懼,這人脖子上掛著個相機,打扮也很有辨識度,沈河基本可以斷定她是知名攝影師翟顏。
“去13樓?”
“嗯。”
女人輕拍沈河的後背,“彆去了吧,上麵都沒人了,關燈了。”
沈河心底驀然生起一股不安,“我忘記帶傘了,外麵在下暴雨。”
女人鬆開抓著沈河的手,推了推墨鏡,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弧度,“那就沒辦法了。”
女人走了,沈河也進了電梯,夜裡沒什麼人,麵板上的數字蹦得很快,她鬼使神差想要聽從女人的勸誡,可是13層已經到了。
沈河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心裡的不安達到頂點,但這時候再轉身離開未免太可笑。
她推開門,沒有妖魔鬼怪——隻有大亮的燈光,裸露著的半拉屁股蛋子,還有兩道直直射向她的目光,一道羞愧,一道猙獰。
她的同事夏薇衣衫不整,麵色潮紅,手忙腳亂的理好衣服後,她把頭扭到一邊去不看沈河。
董克看清來人後驚恐消散,提上褲子後他很快轉過身來,這種情境都不忘端領導架子,“沈河是吧,這麼晚還不下班?”
沈河臉色慘白,像是沒有聽到董克的話,她機械地走到自己的工位,拿上傘快步離開。
第二天沈河就被叫到董克的辦公室,董克讓她不要亂講話,她麵無表情地說自己不會說出去,董克隻當她怯懦。
兩周後,沈河提交了自己寫了半年的劇本,評審沒通過,理由是:太稚嫩。
評審組長老汪兩周前還拍著桌子誇她有天賦,說她的劇本拍成電影一定叫好又叫座,現在就隻會板著臉讓她繼續修改,說年輕人不要眼高手低。
沈河從頭到尾也沒把董克和夏薇的奸情說出去,就像她也從未對母親坦白父親的出軌——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怯懦。
翟顏是董克的老婆,十三層員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沈河知道,翟顏脖子上掛著的相機一定已經記錄下她未道破的一切,沒有拆穿,大概是還想拍到更多。
他們什麼時候才會離婚?董克能分到半毛錢財產嗎?沈河頭一回關心起彆人的婚姻。
從那以後,沈河把劇本改了無數遍,甚至換了幾個劇本,但永遠通不過評審,已經確定好劇本的拍攝項目落到她頭上更是做夢都不敢夢的事。
她做噩夢的時候很少會夢到那些不堪的場景,反倒是好幾次夢到翟顏,夢到她嘴角詭異的弧度,像是在嘲諷她的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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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撞破出軌給沈河帶來難以磨滅的陰影,她的世界天塌地陷,餘震難平。
現在又接到這麼個倒胃口的劇本,沈河猜測自己上輩子一定殺人越貨,這輩子才傷眼又糟心。當然,她隻在怨念難消的時候才會這麼想,平時根本不相信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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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河想著楊雪漫聯係過梁少秋卻無果,便不急著登門拜訪,轉而從梁少秋的前經紀人張平處尋找破解之法。
電話裡,張平倒是顯得很熱情,沈河打著討論劇本的旗號約他見麵,他也爽快同意了。
掛了電話,沈河不由得思考:從張平的態度看,他和梁少秋似乎並沒有鬨掰,那麼梁少秋為什麼要換經紀人呢?張平又為什麼非要梁少秋來演這部電影?
見麵那天,沈河提前十分鐘來到約好的咖啡廳時,正遇到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高大身影推門出來,玻璃門上的反光遮掩了他的麵容,沈河微微側身替他讓道,再一撇——出來的人是江望嶽。
她定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江望嶽先開了口。
“照片我收到了。”他麵色平靜,像是早就看到了沈河。
“那就好。”
“你在做代拍?”
“謝雲跟你說的?”
“我看你手機的時候,你給我拍的照片前麵是你在片場的自拍,拍得很隨意,看起來是為了掩人耳目。”
他略一停頓,接著道:“我猜你拍我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你提前刪掉了謝雲的照片。”
沈河神色複雜地盯著他,語氣似敬佩似幽怨,“你福爾摩斯看多了。”
江望嶽不置可否,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幾年你都沒有拍電影。”
沈河的視線移向彆處,“馬上就要拍了。我還有約,先走了。”
進了咖啡廳,沈河發現張平已經到了,桌上的咖啡喝了大半。
張平是個身量高挑的中年男人,許是因為操勞的緣故,身材瘦削,沒有健身的痕跡,配上那過於蒼白的皮膚,看上去平添了幾分孱弱和書卷氣。
沈河還未落座便客氣道:“張先生久等了。”
張平笑道:“我來得早了些。”
沈河不再閒談,從包裡拿出準備好的劇本。
“距我所知,這個故事是張先生兩年前創作的?”
“是這樣。”
“不知道您可還記得故事的內容?”
“怎麼可能會忘。”
沈河目光幽幽地盯著他道:“看來這是個很令你印象深刻的故事。”
張平麵色無異:“畢竟是我特意為梁少秋創作的劇本,費了不少心思。”
“原來如此。怎麼想到選擇這個題材呢?這跟梁影帝的個人經曆有關嗎?”
張平的回答滴水不漏:“如大家所知,他的演技很好,我希望能夠看到他嘗試更複雜更矛盾的角色,也許形象不夠正麵,但就是這樣才有趣。”
沈河見他不想透露更多有用信息,遂把話題引到故事本身上。
“絕症和出軌這兩個元素放在一起,本身就有為出軌洗白的傾向。如果劇本中不嘗試掩蓋這種傾向,反而刻意渲染,會使角色的複雜程度和魅力大打折扣,我是這麼認為的,不知道張先生怎麼看?”
“我本身並不是專業編劇,對故事的把控能力難免存在缺陷。但是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角度,我並不苛求影視作品保有絕對的公允。你提到了‘洗白’,這個詞的分量太重了。用‘洗白’來評價這個故事的創作動機過於殘忍了吧。”
沈河毫不退讓:“不論創作動機是什麼樣的,這樣的電影上映後必然產生為出軌者洗白的效果,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
張平垂下眼皮,藏起眼底的情緒,道:“說不定會拯救一些人呢。”
“什麼?”
“出軌的人。這樣的故事是隻存在於虛構中的嗎?世界上到處是悲劇,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說不定有和男主人公經曆相似的人正在遭受痛苦。”
飽含憐憫似的,他慨歎道:“雖然人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但我也不希望內疚和自責毀掉他們的一生啊。”
沈河沉默不語,在認真思考他所說的話。
張平繼續道:“就算是‘洗白’,也不會對任何無辜的觀影者造成傷害,這樣也不行嗎?”
沈河抿了口咖啡,緩緩放下後道:“誰來同情死人受到的傷害?”
她的聲音飄渺似自遠方傳來:“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被丈夫背叛的妻子,她的痛苦會隨著死亡消散,活著的人便可以理所應當地視而不見嗎?”
這次輪到張平沉默,沈河繼續道:“我後續一定會修改這個劇本,這是合同中允許的導演的權利。定稿前我會再來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感興趣的話。”
張平輕歎口氣,無可奈何道:“好吧,好吧。”
“另外,目前梁少秋不同意出演這部電影,我希望你能幫忙勸說他。”
張平笑得怪異。
“他要是聽我的,就不會拒絕了。”
沈河不由得氣上心來,“要是你的話都不管用,我們又怎麼能請得動他?”
張平這時顯現出經紀人獨有的精乾和狡猾,語氣裡染上與他的溫和氣質不符的無賴:“那是你的事情。我並非強求貴公司拍攝這部電影,你們執意要拍,就必須費些心思請到梁少秋做主演。”
沈河無語凝噎,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咖啡,冷淡開口:“慢走。”
張平也不耽擱,留下句“改日再見”便離開了。
一次糟糕的會麵,雖不算顆粒無收,但對於問題的解決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沈河隻得開始向梁少秋的現經紀人發送會麵邀約,不出意外很快收到了拒絕的回複。
於是她決定先去看看林勤聲那邊的情況。
林勤聲看到沈河來了,馬上給她安排了位置。
“你來得正好,今天是女一號第一輪麵試。”
“嗯,有幾個候選人?”
“八個。”
“這麼多?”
往常也就三四個候選人,畢竟發送邀約的時候已經篩選了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