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白嫿臉上泛起淡淡紅暈,在夜色琉璃燭火的瑩瑩相襯之下,顯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嬌柔,美人如畫。
白嫿隔著琉璃玉杯望向宴席對麵,透過流光溢彩的玉杯,看不清眉目,隻瞧見如墨般洇開的一片。
白嫿忽然覺得有些心安。
白嫿輕放下玉杯,白皙玉指扶著額間,輕輕吐了口氣。
而這時,斜對麵那方屬於夜郎特使的桌子,又開始作亂了。
皇上龍體欠安,宴會開始之時作了賀詞後便安坐於龍椅上閉目養神。與各國使臣交流、建立良好邦交這一重要任務便落在了皇後身上。
不多時便輪到夜郎兩位使臣。
皇後照例關心問詢,而夜郎太子卻很不客氣。當即便表明,此次來朝參加元宵盛宴,其一是恭賀大夏繁榮昌盛。其二,則是要與大夏結為秦晉之好。
夜郎國的太子,意欲求取大夏皇室的公主。
兩國聯姻,永結同好,這古往今來都是無傷大雅的事情。
可問題在於,皇室中公主極少,當今皇帝的後宮裡,除去離宮帶發修行的,再除去不幸薨逝的,再除去被皇後以各種罪名“降”為庶人的。
現存的嬪妃僅剩兩位,一位是前朝梁國公之女梁安芸。年歲與皇帝相仿,早就不侍寢多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禮佛,不理俗事。
而另一位則是西域烏孫國嫁進來的王室公主,才剛16。但因著其是他國外戚,日常飲食早就被安排下了避子湯藥,無法誕育大夏皇室血脈。
而就算皇後不做這一切,現而今也不會再有彆的皇子公主被生出來與其奪權。
因為,皇帝病體難愈,早就不能人事了,平日裡隻能吊著湯藥過日子。
這麼一來,宮裡現今未嫁的公主,就隻有皇後所出的七公主和十五公主。
七公主驕傲,自恃甚高,曾嫁與翰林大學士朱啟旻。婚後二人不睦,公主難忍駙馬納妾,竟一刀砍斷駙馬一條胳膊,夜扣宮門,更是揚言要殺駙馬全家。
幸而皇帝當時尚且耳聰目明,一把按下此事,迅速將此親事作廢,賜予駙馬金銀厚祿以做安撫,堵了那群言官的嘴,這才保全了皇室聲譽。
而七公主經此事後,精神每況愈下,未曾再嫁。被皇後養於深宮之內,小心嗬護著。
除去七公主,十五公主現而今才剛九歲。
皇後掩去眸中怒氣,麵上不動聲色,輕輕搖了搖手中酒杯,開口問道:
“不知太子可有中意人選?”
夜郎太子瞥了眼白嫿,這突如其來的一眼,讓白嫿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有種不祥的預感。
隨後便聽到夜郎太子乾笑了兩聲,開口道:
“人人皆道中原女子溫和端麗,個頂個的美若天仙,更何況是皇後娘娘您的女兒。我雖已有妾室,但未曾娶妻,還請皇後娘娘割愛與我。”
說罷夜郎太子朝著皇座上拱一拱手,並未看向白嫿。
但白嫿看著那夜郎太子的背影,總覺得陰氣滲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皇後麵上快要掛不住,瞬間又神色如常道:
“本宮膝下適齡待嫁的公主隻餘一人,但性情才貌皆不是上上之選。現而今久居深宮,且曾嫁與他人,後與之和離。”
皇後頓了頓,接著道:
“太子年少有為,如此豈不是委屈了你?”
夜郎太子聞言並未在意,陰柔眼眸滲出幾分笑意,開口道:
“我們夜郎國民風開化,無論男女,談及婚嫁之事,皆可大方表達,更不會對再嫁之人有什麼閒言碎語。
皇後娘娘大可放心,於私,促成一對天賜佳緣,於公,更有利於兩國長久邦交。”
皇後望著座席上陰鷙假笑的夜郎太子,恨不能在他那刀疤臉上劃上幾刀,以解心頭之恨。
但隨即又輕笑道:
“我那女兒曾為人婦之時,常年未曾有孕,太醫診斷為其先天落下的病症。本宮不允此婚事,也是為了夜郎的子嗣綿延考慮,太子莫要誤會本宮的苦心才好。”
好話賴話都說遍了,誰知那夜郎太子油鹽不進,仍是梗著脖子要求娶皇室女,隻是這回開口卻鬆了幾分:
“我此次前來是代表著夜郎國,若是皇後娘娘不肯將公主賜給我,那也太不給我夜郎顏麵了不是?”
夜郎太子眼珠輕轉,眼中陰柔笑意又深了幾分,望著皇後道:
“若是皇後娘娘不忍割愛,不如在大夏朝中之中另選一位,也算全了夜郎與大夏多年來的友好邦交。”
皇後自是十分願意,一個好字剛說出口,話音還沒落。
白嫿便瞧見那雙陰柔眼眸似看獵物般深深盯著自己,夜郎太子開口道:
“我要你。”
比白嫿更先詫異的是白霆、白朝宗父子。
這夜郎太子,究竟搞什麼名堂?
白嫿方才貪杯的幾分醉意,霎那間全都消散不見。白嫿直起身子,麵無表情道:
“我克夫,我曾有過的夫君現而今埋在黃土之下,屍骨未寒。”
“我不怕。”夜郎太子毫不在意地看著白嫿。
“我克子,我唯一的女兒,也已命喪黃泉,不幸夭折。”
想到蓉兒,白嫿呼吸一滯,那綿延不絕的錐心刺骨之痛又如漲潮般席卷全身。
白嫿忍下心中思緒萬千,冷淡抬眸道:
“太子金尊玉貴,何必娶我這克死丈夫女兒的殘花敗柳。彆我今天嫁與你,明日便守著你的棺材送你上路。
太子,如此可是得不償失啊~”
白嫿冷笑一聲,而那笑容中卻蘊存著對失去女兒的自嘲。
元宵宴會上的眾人早就對白嫿心生好奇,其幼女喪命引出太子一案。而其夫君是為國舅之子,居然被以叛國罪處死,國舅一家降職外任,非召不得入京。
種種變故令人咂舌,怎麼跟這白嫿沾邊的就沒個好?
一時間,席中不禁竊竊私語。
白嫿以為還需同這夜郎太子費心周旋一番,卻不想太子就此收了口:
“我雖傾慕大夏女子,但也不是強逼強娶之人。若郡主無意,那請皇後娘娘為我令澤佳偶便是。”
話畢,夜郎太子抿了抿唇,依然噙著那抹陰柔的笑意,轉身向皇後道。
太子收了口,熱鬨散去。
周圍賓客又開始了飲酒作樂,舞姬翩翩,昆曲婉轉,席間歡笑如常。
而白嫿卻笑不出,杯中盛滿的瓊漿玉液此刻卻如千萬細針一般,順著食管流淌進去,紮得她心臟生疼。
白嫿不住地飲酒,想讓胸腔之中的錐心疼痛再劇烈些。如此,她才能從中平複一絲絲對蓉兒的歉疚。
白嫿看著席間一派安寧祥和之態,心下更加煩躁。抬首推脫身子不適,隨即命雪芽南月不許跟上來,便兀自出了宮門。
太和殿外月高夜冷,白嫿醉意漸深,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著往前走。
禦花園緊鄰著太和殿,沒走多遠,白嫿眼前便是撲鼻花香。
幾株梅花樹孤傲立於風中,臨著錯落有致的梅樹。緊挨著的是太液池,隻不過白日裡波光粼粼的清雅池水,此刻卻幽深得嚇人。
仔細嗅著,那其中有梅花的清冷香氣,順著寒氣一股腦地鑽進肺裡,白嫿被這凜冽氣息冰得腹中一麻。
隨即又笑了起來,白皙手指從枝杈上折了兩朵紅梅。
一朵彆在鬢間,一朵捧在手心。
白嫿雙手捧著那朵紅梅,湊近輕聲說道:
“蓉兒,娘好痛……”
白嫿捧著梅花在樹下輕聲低語,一襲紅衣映在滿園紅梅之中,卻更勝過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白嫿醉意上頭,並未注意身後跟著的人。
指尖在鬢間輕輕撥動,金絲竹葉釵應聲而落,銀白發絲如瀑般垂下。
白嫿的眼睛要睜不開了,索性閉目養神,任由醉意侵蝕全身。在樹下搖搖晃晃地踱步,卻絲毫沒有察覺,腳下便是深不見底的池水。
白嫿晃了晃腦袋,酒沒醒,但困意卻隨之而來。
白嫿腦袋隨著困意一下下啄著,腳邊向外虛探了半步,身子一軟,向前一倒便栽了進去。
湖水冰冷刺骨,白嫿卻渾然不覺,隻覺得那錐心刺痛逐漸變得模糊,四肢變得麻木。
恍惚間,白嫿仿佛看見眼前出現蓉兒的模樣。
隻是蓉兒不似上次夢中那般安然溫和,此刻卻大張著嘴,神情急切,似是要說些什麼,白嫿卻聽不見。
但白嫿看向蓉兒的神情卻依舊笑著。
娘來了,娘來陪你。
沉醉在似夢幻境中,白嫿卻覺得比活著還要好。
突然身子猛地一輕,腰間被人箍著向後拽去。再睜開眼,映入眼前的卻是沈熠。
隻不過麵前沈熠不複平日裡慵懶妖冶的神色,此刻那雙桃花眼眸中,滿是焦急慌張。
瞧見白嫿悠悠醒轉,沈熠終於鬆了口氣,忙脫下狐裘給白嫿披上,雙手覆上白嫿冰冷纖細的指尖,用自己的體溫給她帶去一絲暖意。
白嫿猛咳了幾下,把方才喝進去的池水儘數吐出,又深深呼吸了幾次,才覺得好了一些。
白嫿倚在沈熠懷中,指尖緩緩向前探去,覆在那張鎏金麵具上,冰涼的金屬觸感自指尖傳來。
白嫿抬起眼簾,正對上那桃花眼眸中的熾熱深切,輕聲開口道:
“多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