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這片濕熱之地,將軍府氤氳著草木的蓬勃生氣。暴雨剛過,風晴日暖,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灑而下。浩然翠色從屋舍的每一處罅隙、每一片瓦簷傾瀉而出。
遠處廚房傳來的鍋碗碰撞聲,空氣中彌漫著新割青草的清新、嬌豔花朵的芬芳,還夾雜著從後廚飄來的飯菜香氣,勾人饞蟲。
府中尚未有其他女眷常住,南歲菀身著一襲煙霞紫華服,從立領繡起銀線芙蓉,在微光中熠熠生輝。她一雙嫵媚的桃花目流轉,娉娉婷婷地步入前廳,指尖微顫,難掩忐忑。
晨宴雖被暴雨打亂,推遲一天,不再是原定的休沐日,隻有女眷往來。但這是南歲菀第一次露麵,溫少虞又扯了借口不來。南歲菀深知這場宴定會暗流湧動,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
相府的妹妹邁著細碎蓮步,率先抵達。她臉上掛著看似親和的笑容,嘴角彎彎,露出潔白牙齒,可眼底卻透著不加掩飾的輕蔑,眼神如同銳利的針,直直刺向南歲菀。
謝晚凝,政敵小皇子的母家嫡係長女,緊隨其後。她身姿高挑,昂首闊步間自帶一股傲慢氣場,眼神如刀般犀利,仿佛能將人看穿。
幾位禁軍統領家的女兒簇擁在旁,象征皇帝的眼睛和手。三股勢力身後,都跟著或諂媚討好、滿臉堆笑,或百無聊賴、眼神遊離的嘍囉跟班。
少時,長公主薛華裳的儀仗浩浩蕩蕩,緩緩而至。侍衛們身著鮮亮甲胄,旗幟隨風烈烈作響。薛華裳一襲赤紅色的織錦宮裝,寬大的裙擺如同絢麗的雲霞。雖已年逾四十,但她的眼眸仍然烏黑明亮,透著聰慧與威嚴。嘴唇恰似盛開的玫瑰,色澤嬌豔。
薛華裳端坐在華貴馬車之中,雍容華貴,氣質高雅。甫一現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她,俯身齊聲道:“長公主殿下金安。”
“夫人們、小姐們都免禮吧,不必多禮,”薛華裳溫和地抬手示意。
眾人一番寒暄後,就圍坐在擺滿珍饈美饌的桌前。最右是一道“錦繡魚絲”。紅的胡蘿卜絲、綠的青椒絲、黃的薑絲下,魚肉的鮮香撲麵而來。旁邊的“水晶肘子”,晶瑩剔透的肉凍裹著紅潤多汁的肘子肉,泛起誘人的光。入口是冰涼、富有彈性的肉凍,隨後軟爛入味的肘子肉濃鬱醇厚,肥而不膩,鮮嫩多汁,交織著花椒的麻、八角的香、桂皮的醇厚……
誰也沒料到,竟是繼妹南歲碧率先發難:“姐姐,聽聞你在鄉下長大,那兒的日子想必與這京城大不相同吧?”她佯裝關切,滿含譏諷,話裡話外都在暗示南歲菀長在鄉野的粗鄙。
謝晚凝也順勢附和,陰陽怪氣道:“是啊,聽說姐姐命硬,克死了母親,父親也因此不喜。可如今竟能嫁入將軍府,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說罷,她還故意用手帕掩嘴輕笑。
南歲菀看著兩人挑釁的眼神,強壓怒火,過往那些不被父親重視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妹妹所言極是,鄉下的日子雖質樸,卻也教會我諸多。至於這命運之事,又有誰能說得清呢?能嫁入將軍府,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
相府妹妹南歲碧並不罷休,譏笑:“姐姐這發飾倒是彆致,不過和咱們京城的流行款式相比,可就顯得有些過時了,”說著輕輕擺弄自己璀璨的明珠金簪。
南歲菀平靜地撫了撫發間的一支碧玉釵:“妹妹有所不知,這釵子是我兒時好友所贈,有時候,情誼可比款式重要多了。”她提起那憑空捏造的兒時舊友時眉眼溫柔,全然不像對姐姐不敬不尊的南歲碧。
謝晚凝見相府妹妹落了下風,隻好接上話茬:“姐姐嫁入將軍府,也不知能否適應這府邸的規矩。聽聞鄉下禮數簡單,彆在這高門大戶裡,做出些讓人笑話的事來 。”
南歲菀眼眸微抬:“多謝妹妹關心,自入府以來,將軍悉心教導,我也日夜研習,不敢有絲毫懈怠。隻要用心,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雖說入府不過一日,靖遠將軍溫少虞對她講的話也就寥寥幾句。
禁軍統領家的長女見氣氛愈發緊張,忙打圓場:“今日難得相聚,大家還是多說些開心的事吧。來,嘗嘗這‘翡翠碧蝦’,可是將軍府的招牌呢。”
長公主坐在一旁,也端起酒杯,起身說道:“今日為將軍與夫人接風,大家理應開懷暢飲。來,本宮敬大家一杯。”眾人紛紛起身,舉杯相迎,酒杯碰撞,發出清脆聲響,氣氛這才稍有緩和。
而在不遠處的閣樓裡,一縷微光透過窗戶,宛如一道金色絲線,灑在一尊青銅麵具上。那麵具的雙眼空洞深邃,仿若無儘的黑洞,仿若有生命一般,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花園裡的這場宴會。
那閣樓的陰影中,溫少虞在青銅麵具之下,呼吸聲時緩時急,目光緊鎖住南歲菀。她此時又不像故人了,而滿是深閨女子的溫婉,即便麵對刁難,也隻是輕聲細語地周旋。
而故人就大不相同。彼時溫少虞以臥底身份潛入瓊水幫,成為了女水匪歲歲的壓寨夫君。歲歲愛著紅衣策馬,發絲飛揚,大笑聲熱烈明豔,帶著與生俱來的灑脫與不羈。噠噠作響的馬蹄聲,就仿佛是她熱烈生命的鼓點。
那時在最隆重的聞香教年宴上,教主偽善地立於高台之上,貶低與操控著歲歲所在的聞香教。眾人皆是默默垂頭思過,唯有歲歲麵無懼色:“少在這兒假惺惺地說教,我們瓊水幫向來獨來獨往,豈會任你擺布!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留著哄騙彆人吧!”
教主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烏雲密布般難看,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身旁的護法們也紛紛露出凶相,氣氛劍拔弩張。可歲歲卻似渾然未覺,依舊挺直腰杆,毫不退縮地與他們對視著。
而此刻,溫少虞透過閣樓的縫隙,望著花園中應對自如的南歲菀,心中的疑惑愈發濃重。
同時,在這看似祥和的宴會上,謝晚凝的心思卻如藏在暗處的毒針,纖細的手指輕輕挑起一根連著風鈴的繩索,悄悄地撥動著。
清脆的風鈴聲在花園中悠悠回蕩,打破了原有的微妙平衡。薛華裳原本平靜的麵容,在聽到這聲音的刹那,猛地僵住。她仿佛瞬間被拉回到那場可怕的大火之中。
那日薛華裳正與南歲菀的母親白玉嬋相談甚歡。兩人坐在庭院中,周圍繁花似錦,卻不想被聞香教的人暗中算計,陷入了重重火海的圍困。
熊熊烈火如猙獰的巨獸,張牙舞爪地吞噬著周圍的一切,火舌肆意舔舐著房屋、樹木,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滾滾濃煙如黑色的巨龍,彌漫在四周,嗆得人幾近窒息,隻能拚命咳嗽,淚水止不住地流。
生死攸關之際,是白玉嬋拚儘全力將長公主推出了火海。她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那麼渺小卻又那麼偉大。她的頭發被火點燃,發出刺鼻的焦味,卻渾然不顧:“隻求殿下能照看歲歲……”那聲嘶力竭的囑托,仿佛還在回響,透著無儘的牽掛與不舍。
可儘管長公主拚儘了全力,卻依舊不敵聞香教的陰謀詭計,南歲菀還是被賊人無情地搶走。
那場大火中,相府的庭院裡掛滿了竹節風鈴,呼嘯的狂風助長了火勢,也讓風鈴的響聲愈發急促。叮叮當當的聲音與大火的爆裂聲交織在一起,成為了長公主心中最不堪回首的噩夢。每一聲風鈴響,都像是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擊在她的心上。
自那以後,長公主隻要一聽到風鈴的聲音,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時刻。這份痛苦,讓朝堂上的官僚們都心領神會,再沒有哪家敢在府邸中懸掛風鈴。
然而此刻,在南歲菀的婚宴上,這熟悉又可怕的風鈴聲卻再次響起。長公主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她緊緊地握住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驅散心中的恐懼與悲傷。
謝晚凝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她一邊留意著長公主的反應,一麵偷眼看著南歲菀,滿心期待著看到南歲菀驚慌失措、出醜的模樣。
宴會上的其他人,有的被這突如其來的風鈴聲吸引,投來好奇的目光,眼中滿是疑惑;有的則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卻不明所以,隻能麵麵相覷,小聲議論著。
而南歲菀,在聽到這風鈴聲的瞬間。
風鈴聲在空氣中回蕩,如同一把尖銳的刀,直直地刺進長公主的回憶深處。她的眼神瞬間變得迷離,腦海裡那熊熊燃燒的大火再次肆虐,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劈裡啪啦的燃燒聲,以及南歲菀母親絕望的呼喊。
長公主的臉色變得煞白,如同冬日裡的初雪,毫無血色。原本就因回憶而顫抖的雙手此刻抖得更加厲害,仿佛狂風中的落葉。她隻覺天旋地轉,頭昏眼花,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斷冒出,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滾落,打濕了她身上華麗的衣衫。
就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長公主的身體猛地一軟,直直地朝著地麵栽倒。唯有,南歲菀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前,穩穩地扶住長公主,敏捷而果斷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熟練地探起脈搏。
相府妹妹南歲碧和謝晚凝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與不甘。
禁軍統領家的女兒們則麵露擔憂之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有的甚至捂住了嘴,發出驚恐的低呼。
而在遠處的閣樓上,戴著青銅麵具的溫少虞,看到長公主栽倒的瞬間,心中一緊。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匆匆躍下亭子。
落地時,他身形微微一晃,但很快便穩住了身子,隨後邁開大步,朝著宴會的方向疾奔而來。他的腳步聲急促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眾人的心上。
溫少虞的心中滿是焦急,他擔心長公主的安危,同時也對南歲菀充滿了疑惑。
南歲菀若隻是一個普通的相府嫡長女,怎會那嫻熟的把脈動作,況且她為何長得那麼像歲歲,氣質又大相徑庭。溫少虞迫切地想知道,南歲菀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