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1 / 1)

這是南歲菀第一次在瓊都見到這麼大的暴雨,偏偏就在她出嫁的那天。

雨水砸向轎子,隻聽見轎頂上的簇簇花枝儘被折斷。繁複的金線紅嫁衣涼颼颼地黏在南歲菀身上,腰間一顆皎白的珍珠忽地鬆落下墜。

南歲菀伸手去抓那碩大渾圓的珠子,卻在一陣猛烈的搖晃中隻拽到了轎簾。

模糊的雨幕中,溫潤明亮的白珍珠滾落在泥濘的地上,被一列又一列揚著頭的吹鼓手前仆後繼地踩碎。

破碎的珠粉仿佛連著南歲菀的心跳,被碾得一顫一顫。

南歲菀是個倔強的姑娘。

她決意循著吉日吉時出嫁時,就不怕這鋪天蓋地的風雨。可是她沒想到一切會這麼狼狽……

反正重重雨幕已經模糊了視線,渾身濕透的南歲菀乾脆半掀起紅綢轎簾,仰頭就看見一行高大殷紅的鳳凰木。大朵大朵的花瓣在雨幕中燃燒,從枝椏上零落,於泥水中委頓。

斜織而下的雨珠纏上了南歲菀的碎發,她嫵媚的桃花眼裡倒映著遍地落紅,心中暗自算著時間。

這是到丹木街了,再行三裡地就是靖遠將軍府了。一路顛簸下來,花轎大概能在吉時前趕到了。

終於,一頂喜轎緩緩停在了靖遠將軍府前。細密的雨絲斜織而下,重重打落在洇濕的朱門上。

靖遠將軍溫少虞定定地站在雨中,盯著虛空不動。身側老管家白術撐著羅傘,輕聲道:“少主人,花轎到了。”

溫少虞沒有應答,隻是緩緩移步。他高挺清拔,雄姿英發,穿著一身大紅喜服,更顯俊美瀟灑。

隻是墨發飄垂,鳳眸深邃,薄唇緊抿,長眉微蹙,寒涼得像拒人於千裡之外。

待溫少虞走到轎前,紅簾輕動。南歲菀探出指尖,如春日新筍那般白皙柔嫩,帶著被雨水沁透的涼意。

南歲菀頭戴鳳冠,身著霞帔,輕撚著紅嫁衣下了轎子。雨水濺濕她的裙擺,卻襯得她愈發楚楚動人。

在柔和的紅光中,南歲菀隻看得清溫少虞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手指修長覆著薄繭,水珠順著它徐徐滑落,似一串串晶瑩的玉珠。

她暗自思忖,眼前的男子與傳聞中的相差甚遠。流言中,他們說溫少虞是不折不扣的惡魔,殺人取樂,暴虐無道。

那時昏黃燈光在煙霧中搖曳,破舊字畫下茶客們喧鬨不止。有人說這少年將軍戰場上毫不留情,敵軍投降仍下令屠戮,鮮血染紅河水;還有人講他旁觀行刑時眼神癲狂;更有人神秘暗示將軍渾身是血回府後殘殺了周邊的流浪漢……

樁樁件件都如刀鋒般指向溫少虞,以至於父親定婚時沒人願嫁,才推到了南歲菀的身上。

可如今溫少虞近在眼前,他的雙手平和、乾淨,分毫不見殘暴的影子。

溫少虞什麼也沒有說,似被一層沉默的薄紗籠罩著,冰冷木然地帶南歲菀去正廳拜堂。

狂風在呼嘯,正廳彌漫的香霧也在這肆虐的風中變得淩亂不堪,嫋嫋娜娜地四處飄散。燭火於風中拚命搖曳,光影在牆壁上瘋狂地跳。

檀案上是烏木牌位,深沉內斂,古樸厚重。頂層中央放著金漆寫的“天地君親師”,下麵有兩個靈位:“顯考溫公諱慎如府君之靈位”,“顯妣溫母紀太孺人閨名明桑之靈位”。

靈牌前都有鼎式卷草紋香爐,深腹,雙立耳,三足,泛著古銅色微光。幾截未燃儘的香在嫋嫋青煙裡停駐。

燭光的映照下,木牌的光影在壁上斑駁,像有先祖之靈幽幽凝視。

都說溫家這靖遠將軍府儘出英雄。老將軍剛毅木訥,追隨陛下,平定四海。夫人是女將之首,正顏厲色,為民請命,鎮北安邊。剩下的獨苗溫少虞蕩平匪患,功垂竹帛。

溫少虞沉默地上香,躬下脊背,一伏一叩,顯得越發單薄而堅韌。指節用力得微微泛白,麵色凝重如石,深沉冷峻。

南歲菀也黛眉微蹙,屏息凝神,輕輕將三支香攏於掌心,再舉至齊眉,然後輕垂玉頸,敬而插香。

隨後兩人便要拜堂成親。算好的吉日吉時遇上這見鬼的大暴雨,步驟一再縮減,連婚宴都隻能等到明天了。

狂風裹挾著豆大的雨滴,發瘋般地拍打著門窗。搖曳的燭光在風雨侵襲下,忽明忽暗,悲泣著通紅的燭淚。

“一拜天地。”

溫少虞竹清鬆瘦,穩穩立在風雨喧囂之中。狂風扯動他濡濕的喜服,卻撼動不了他分毫。他緩緩彎腰,一絲不苟。

南歲菀暗道,都說少年將軍溫少虞驕矜冷血,狠厲暴虐。可如今親眼見了,卻是一板一眼,死氣沉沉。果然流言不可儘信。

南歲菀深吸一口氣,也俯身下去。大風被雨水熏得沉甸甸的,倒灌進她紅嫁衣的交領。

“二拜高堂。”

溫少虞轉向父母靈位,身姿依舊挺拔,脊背卻悄然繃緊。他垂眸凝視靈位,眸中暗光湧動,薄唇緊抿,手指微微顫抖。

南歲菀站在一旁,偷偷瞥著溫少虞,見他這般內斂卻又難掩鄭重,莫名一陣動容。她的目光落在靈位上,泛起淡淡的悵惘。

南歲菀在半年前失憶,記不得童年時的父母。據說她生母死於大火,她被養在鄉間長大,幾個月前寧侯府的丞相父親才接她回來。隻是那時,父親膝下已滿是其他承歡的兒女了。

她從沒嘗過父母疼寵的滋味,隻好學著溫少虞的樣子,朝著靈位恭敬彎腰。

“夫妻對拜。”

南歲菀雙手緊緊攥著喜服的衣角,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胸腔裡的心劇烈跳動著,那急促的聲響在寂靜的堂屋內仿若雷鳴,震得南歲菀耳膜生疼。

她才被從鄉下接回家半年,可相府就這麼毫不在意地又把她嫁出去了。他們口口聲聲說,她該是被虧欠的、備受愛憐的嫡長女,卻為什麼這麼待她,分明像對一個低賤的傀儡!

南歲菀心裡止不住地酸澀。她那濕透的紅嫁衣不斷滴落著水珠,在地麵上濺起微小的水花,輕淺的水聲卻像命運的倒計時。

拜堂過後,將軍府的長廊裡彌漫著一種靜謐且略顯清冷的氣息。紅色的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光影在潮濕的地麵上搖曳不定。

南歲菀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忽地腳下一滑。原來是那濕淋淋的嫁衣上不斷滴下水珠,在地上積了一灘,讓原本就光滑的青石板變得更加難以立足。

失去平衡的身體劇烈搖晃。仿佛積水中生出猙獰的水鬼,猛地拖拽著南歲菀長長的鮮紅嫁衣。

南歲菀心裡暗暗叫苦,怎麼今天被大雨澆透了,還要在這陌生之地狼狽不堪。

前麵的溫少虞卻仿若未聞,連頭也沒回一下,繼續朝著洞房的方向前行。他的背影在昏沉沉的光線中顯得格外冷清。

南歲菀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咬緊牙關,雙腳用力地踩住地麵,終於又站穩了腳跟。她微微抬起頭,看著溫少虞遠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快步追了上去。

胸腔裡隻有一股不甘示弱的決心,就算是陌生的環境和冷漠的丈夫,南歲菀也不願輕易認輸。

隨著兩人的腳步聲在長廊裡漸漸遠去,這寂靜的夜晚尖月高懸。

洞房內,紅燭搖曳,光影在牆壁上不安地躍動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潮濕氣息,混合著窗外雨水的味道和屋內新綢的氣味。

溫少虞走進房間,步伐沉重,眼神冷漠疏離。他徑直到南歲菀麵前,絲毫不帶溫柔與憐惜地,一把掀開了紅蓋頭。

這個陌生的女子從此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可他的心中卻赫然有過另一個人。

然而,溫少虞看到南歲菀的麵容那一刻,瞳孔驟然收縮,整個人僵在原地。這張臉竟與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南歲菀的雙眸猶如幽潭,狹長而微微上挑,眼尾帶著幾分天然的嫵媚,在緊張之下,藏著純真的倔強。

嫁衣的紅色在雨水的浸潤下愈發深沉,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腰肢。南歲菀如一朵在雨中飄搖卻依然豔麗的花朵,又似一隻神秘而嬌嬈的水鬼。

溫少虞嘴唇微微顫抖,似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他滿心都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影子。

眼前一切太像是虛幻的夢。他分不清現實與妄想,仿佛踏入了一個亦真亦幻的迷局。

南歲菀微微仰頭,在悲泣的龍鳳花燭映照下,望向她的新郎。

溫少虞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一滴透亮渾圓的淚珠,從他狹長深邃的丹鳳眼裡滑出,淌過高挺硬朗的鼻梁骨,流經飽滿小巧的鼻尖,落向薄唇。

溫少虞氣質很冷,不似寒光凜冽的匕首,而更像是風雪交加的寒山道,山幽林茂,寂寥冷落。

他身上又夾帶著冷冽醇厚的香氣,仿佛從鬆柏茂密的針葉間流淌而出,帶著森林深處的靜謐與曠遠。

“歲歲…”他低低念著這個名字,痛苦與思念溢出唇齒。他像一輪燃燒的月亮,無聲又熾烈地將內在通通焚儘,直到變成黑暗中孤獨遊蕩的幽魂。

南歲菀被驚得微微一顫,上翹的桃花眼裡皆是困惑和驚訝。溫少虞怎麼會知道她的閨名?為什麼他會這麼動情地喊出口?她分明不記得他們之前見過啊。

沉默中,隻有呼吸聲不斷交纏。

大雨傾盆的夜裡,他們仿佛真的化作了兩隻鬼,一個豔麗水鬼,一個飄蕩幽魂,相對而坐。雨水不停地敲打著窗戶,鬼哭狼嚎,壓抑而陰森。

就在這時,外麵劃過一道驚雷,瞬間將整個房間照得如同白晝。

猛然地,溫少虞像從一場可怕的夢魘中驚醒。丹鳳眼裡閃著火光,憤怒而警惕。

他霍然伸手,如鐵鉗一般緊緊掐住南歲菀的脖子,將她狠狠抵在雕花黃梨木床柱上。

溫少虞湊近南歲菀,幾乎鼻尖對著鼻尖,冰冷而篤定地問道:“你是不是聞香教派來的臥底?”低沉沙啞,宛如從地獄傳來的宣判。

南歲菀驚恐地瞪大了眼,下意識地去掰溫少虞的手。她雙腳在地上不停地掙紮,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溫少虞究竟在發什麼瘋,他不會當真是謠言裡的瘋子吧…

雷光照在溫少虞冷峭的麵孔上,一行未乾的淚痕尤為清晰。而他含淚的眼裡卻倒映著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