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邊魚肚微白。
章小水的屋裡也沒什麼擺設。與大人那間不同的是,桌子上多了小孩子的小玩意兒。小彈弓、草編織的螞蚱、曬乾的蜻蜓和知了殼子。
小床上,章小水睡在床中央躺得四仰八叉唯我獨尊。林四弓著身子緊鎖著眉頭縮在一角,被子不知道被誰踢翻在了地上。
光線悄悄在屋簷邊探頭,一縷光落在章小水卷曲彎彎的睫毛上,那恬淡乖巧的眉眼一動,章小水霎時睜開眼。
他下意識抹了把嘴角,飛快起身。
他的豬草!
章小水兩腿挪到床邊準備跳下床時,才發現對麵床角還有個人。
好像睡前他們都在同一頭來著?他這是晚上把人踢到對麵去了?
章小水低頭看看自己的小短腿,沒想到真的腿短力量大。不枉費他晚上躲在被子裡踢飛腿。總想著村子裡孩子欺負他時,一腳就把人踢飛。
隻是先踢了哥哥……有些心虛,輕手輕腳撿起地上的薄褥子,蓋在哥哥圓滾滾的肚皮上。
然後他火速穿好衣服,輕開輕關上了門。
章小水出來時,章有銀正在灶屋裡燒火煮粥。洋芋裡加些米煮,再炒一碗醃製的酸豇豆就是早飯了。
章有銀剛瞧見一個小腦袋路過門口,他剛準備喊水寶,章小水就背著小背簍拿著他的小鐮刀說出門割豬草去了。
“那水寶快點回來,早飯要熟了。”
“嗷!”
章小水敷衍應了聲,頂著全麵飛逃的發尖兒風風火火跑出門了。
昨天下午,他在水田後邊看到一叢水芹菜,隻掐了嫩尖兒做菜。
剩下的老葉莖稈完全可以割了喂豬,但他當時沒帶鐮刀和竹背出來,也不放心阿爹一個人在家裡,就想今早來割。
早上起晚了,生怕被彆人割了去。
章小水每次走路都很快,他偷偷看過虎仔一群孩子練“功夫”,他堅信自己的無影腿比他們任何人都要好。
昨晚起風倒是沒露水,腳底草鞋也就不打滑了。他小腿勢如破竹地踩著齊腰高的草叢,全都唰唰地倒在他小短腿下,氣派又厲害。
到了地方還是綠油油一片,沒人搶先割走。
章小水終於鬆了繃著的神情,開心的割草。
這水田背陰處的野芹菜其實也不好找。水田背後是一丈多高的緩坡,坡上種了好些橘子樹,再上麵就是一棟茅草屋。這水田也是這棟茅草屋的。
這茅草屋的主人姓周,家裡也隻兩畝薄田並未繼續開荒,靠著賣豆腐為生。
這時代豆腐還沒廣泛流行,隻世家大族的家仆知道如何製作。周家以前便是世家家仆,趁著戰亂逃在這裡安居。
這附近十裡八村連鎮子上都隻周家賣豆腐。周家看著還是茅草屋,但村子裡人都猜測人家是悶聲發大財。尤其是村裡人都不敢生孩子,周家婆娘又大著肚子了。
周家男人叫周圓,此時正端著洗豆子的水要往橘子樹裡潑。不巧,看見樹下水田邊有個毛躁躁的小腦袋在吭哧吭哧割野芹菜。
“喲,水寶啊,這麼早就來割豬草了。”
章小水一路擔心怕被彆人搶先了,此時蹲在比他人還高的野芹菜裡割的入迷。
人聲一喊,被嚇得肩膀一抖,他緊張抿著嘴,慢慢抬頭道,“我很小心,沒踩到你家稻穀。”
而且,他也不喜歡外人叫他水寶。
在他看來全村的大人都在背後說他爹爹傻,對此他更加厭惡彆人喊的親昵。
隔著橘子樹,章小水膽子大的很,直接反駁道,“水寶隻能我爹爹和阿爹叫。”
這種小倔脾氣鮮活生氣,帶著不知愁苦的純真,就如孩子本來的麵貌。逃難過來的周圓反而覺得孩子著實可愛。
一個癡傻的爹,離不得藥罐子的阿爹,這個六歲的小崽子早就用行動試著撐起家了。
章有銀雖然癡傻但一身蠻力,又聽夫郎安排,要是太平年間也能過上好日子。
可如今外邊戰亂,徭役嚴重。其他大村子都征了男丁上戰場,因為他們山狗村本就是流民安置,家中多隻一個成年男丁,不符合征兵條件。
可免除兵役,縣裡隔三差五就征徭役,今兒個修補城牆,明兒個挖個水渠,再後天修個糧倉,用的都是中聽的名頭,但實際上就是公器私用。
村民既要忙莊稼,又要對付徭役,農閒時還得見縫插針接個短工活計,日子才緊巴巴過著。
但章有銀家那藥罐子就是無底洞,不說最便宜的藥都吃不起,就每日燒的柴火都要比彆家多,這村裡就數他進山最勤。
章有銀再高壯一身蠻力,全家重活都落在他肩上,又沒油水補身體,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都是逃荒過來的,人的心腸本就冷硬些。換做旁人怕早就讓病秧子自生自滅了。但是章有銀恰好是個傻的,隻想多做工買藥治病。
全村人都灰撲撲的,就屬他倆眼睛最亮。
一家子怕是村子裡最窮的,可也不耽誤傻子孩子整天樂嗬嗬的。
這樣的人家,即使在這個村民普遍交情冷淡的村子,村民或多或少都會有天然的好感。
周圓逗弄道,“小水,你下麵野草多都封路了,小心蛇蟲啊。我昨晚上就見一條青蛇沿著橘樹下去了。”
他那和章小水同歲的哥兒,彆說蛇了就看見一隻毛毛蟲都要嚇的哭。
那深深後田野草裡,誰知道有多少蛇蟲,他一個大男人都不敢下去。
章小水隻怔了下,而後滿眼期待揚著水亮的鐮刀,“在哪兒?”
他阿爹說每次割草都要打草驚蛇,他乖乖照做,以至於他的鐮刀和腿法至今都毫無用武之地。
甚至,他懷疑蛇也知道他是不好惹的。
每次他剛看見一條蛇在草叢裡,還沒等他走近蛇就嚇跑了。
看著蛇這麼聰明識時務的份上,章小水每次都放過它們,沒有追上去打殺。
章小水還拿著鐮刀翻了下草叢,什麼都沒看到,有些失望又無奈道,“蛇都怕我。”
屋上的周圓看得無語了。
這孩子膽子忒大了。
恰好這時,周圓的小兒子周小溪出來了。
周圓是個溺愛孩子的,小哥兒養的幾分嬌氣任性。寧願自己和婆娘苦一點,都要滿足孩子吃零嘴的嗜好。
周小溪很討厭章小水,因為剛剛就是他娘把他從被窩裡翻起來。說他是懶蟲還睡,章小水都割半天豬草了。
而且,平時村子裡同齡的孩子都想找章小水玩,但章小水還甩臉瞧不起人,周小溪更加討厭章小水了。
他看著章小水瞪著迷糊不清的睡眼,叉腰道,“誰要你割我家的草!”
章小水被問懵了,倒是從來沒人說不能割啊。
他忙把手裡的野芹菜丟地上,有些無措。
周圓道,“小溪這就是你不對了,你不讓他割,那你去割。”
周小溪立馬捂著手臂,渾身冒雞皮疙瘩似的惡心。
誰知道裡麵有沒有蛇蟲啊。
但是他爹竟然幫章小水說話,他生氣道,“章小水,你可真辛苦,一大早頭發都不梳就出來割草。”他說著,悄悄覷了眼橘子樹林,然後拿小手指偷偷摳了下眼角的眼屎。
謔,好大一坨。難怪他剛剛怎麼都睜不開眼,小手指悄悄彈了下。
底下章小水沒看見,聽見可以割他才鬆口氣,隨即道,“這怎麼叫辛苦?那可是我的豬仔!”
周小溪不甘示弱道,“我家也有,還有兩頭!”
章小水搖頭,“你沒懂我的意思,我說是我的豬仔。是我爹爹專門買給我的。你家的豬仔可不是你一個人的。”
章有銀時常在外做工,有時候去遠了隔幾天才回來。外加喂豬也需要糧食,家裡幾乎很少養豬。今年是章小水自己求李瑜說要買小豬仔,他長大了能喂豬了。
章小水對自己的小豬仔十分上心,想養的胖胖的,冬天出欄多炸點油水給他阿爹補補身體。
所以章小水很理直氣壯地把豬仔劃歸到他的頭上,成了他自己的所有物。
周小溪不理解,但也知道家裡的豬仔不是他的,是全家的。頓時就吵著周圓要給他單獨買一頭豬仔。
周圓隻當他是孩子鬨脾氣,家裡兩頭豬都喂不及了,哪能還買一頭。
但經不住兒子磨他,隻能答應了。
周小溪得了應許,還美滋滋朝章小水炫耀,“我也有小豬仔了。我不僅有小豬仔我還有哥哥!我哥哥還會給我紮頭發!”
往常拌嘴周小溪都以這句話結尾,再以章小水不屑一顧轉身冷哼結束。
周小溪嘴角都得意笑起來了,就聽章小水大聲道,“我也有哥哥了!”
有哥哥了不起,他也有了。
可他家有三頭豬仔了。
章小水背著鬆鬆垮垮的豬草回去,就見章有銀在屋簷下給李瑜梳頭發。頭發太長了,李瑜身體太差手臂抬起都乏力。
李瑜見兒子遠遠撅著嘴,氣哼哼地拿木棍打路上的野草撒氣。孩子一抬頭看到他就歡歡喜喜的跑來,背後的野芹菜和他腦袋上的碎發都一甩甩的。
眼睛霎時亮晶晶的,像個快樂奔來的小狗崽。
“阿爹,你怎麼不多睡會兒。”
“睡夠了,快去洗手剛好吃早飯。”
章小水應下,把新鮮的野芹菜先丟後屋的豬圈。小豬仔一聽到章小水輕快的腳步聲,就激動的爬起來。小豬蹄急的歪七扭八的打滑,嘴裡熱情哼哼的叫。
章小水很高興,誇了小豬仔幾句,小豬仔吃的更起勁兒了。
在小豬仔這裡收獲的成就和開心,讓章小水內心乾勁兒滿滿。隻要他方法對,哥哥肯定會做的比小豬仔更好。
章小水摸了摸小豬仔的腦袋,然後回到屋簷下的木盆裡洗手。
“哥哥呢?”
“難道還沒起來?”
章小水自言自語說著,洗完手就起身進灶屋。他無意一掃,就見門縫裡躲著一雙烏黑的眼睛。
安安靜靜藏匿著陰冷的黑光,也不知道躲在門後多久了。
章小水嚇一跳,而後眼睛也貼著外麵的門縫趴著,瞪大圓眼企圖和裡麵陰沉沉的眼睛打招呼。
“哥哥早呀。”
他一笑連亮亮的臥蠶都彎了彎。
門裡陰暗處的眼睛像是被太陽刺眼似的,後退避開了。
“哥哥怕生哦。”
章小水訕訕一笑,心裡卻以為林四生氣呢。他晚上睡覺把人踢到床對角是不對,有些心虛又有些彆扭。
但他看著林四眼底的烏青,還是道,“對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把你踢到床對角的。我睡著了不知道。”
林四低頭看他那小短腿,眼裡出現不屑的情緒。
明明是他自己挪過去的。
當呼呼大睡的章小水那手臂打在他臉上三次後。
陌生的環境未知的前景,心裡亂糟糟的林四也一夜都沒怎麼睡好。直到早上村裡雞叫後才昏昏睡去。
早上是被一陣香味勾醒的,他一醒來屋裡沒人。然後悄悄穿了衣服溜了出去。
屋裡都沒人,隻看到屋簷下病秧子……舅舅,嗯他昨晚做夢,夢裡他小爹說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還說這真是他舅舅。
他看到男人正在給舅舅梳頭發,迷惑奇怪地多看了幾眼,這世上還有男人伺候哥兒的?正當李瑜看去時,他下意識躲在了門後。他們這家真的好不同,好像做夢一樣。他昨天睡不著,想著在林家被打罵嗬斥的日子,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被丟棄荒野,被這家山野精怪哄騙了。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你還生氣嗎?”
章小水的聲音把林四拉回神,林四道,“沒有。”
章小水湊近他歪頭笑道,“那哥哥早上要多喝一碗粥哦。”
林四不懂,也不問,隻撇過頭。
早上洋芋米粥配酸缸豆,很是開胃。
李瑜似乎精神氣也好很多,早上多吃了一碗粥。飯間還盯著章小水炸毛蓬鬆的腦袋笑。
吃完早飯,章有銀收拾好後給章小水梳頭發。
章小水頭發細軟枯黃,章有銀手又大又糙的,每次兒子的細發像魚兒似的滑不溜秋。他大幅度彎腰弓著手臂不自覺抓得緊,章小水頭皮疼的厲害,皺眉哎呀哎呀地叫。
李瑜瞧著章有銀,好像蹲在河岸邊徒手撈魚的熊瞎子。
孩子頭發本就不多,看著麵前掉下的幾縷,章小水心疼死了。
章有銀忙鬆開手,可一鬆手,好不容易抓在手心的頭發又從大手中溜了出去。
章有銀還心虛偷偷瞧李瑜,見李瑜沒發話,才繼續翹著手指頭一縷縷地把兒子的頭發攥在手裡。
這樣來來回回折騰,章有銀手心出了汗,章小水腦袋上終於出現了兩個紅繩小揪揪。
“來,另一個寶貝過來。”章有銀鬆了口氣,搓了下手心的汗道。
林四看著章小水疼的都要哭了,他忙搖頭,“我自己能梳。”
他倆手一抓做梳,纏在右手手腕上的布繩像蛇一般靈活的綁了個低馬尾。
等他抬頭時,就見章有銀和章小水一大一小的眼睛都亮閃閃的看著他。
滿是敬佩地打量他腦袋。
……
今天章有銀沒活兒,在家裡侍弄田地。
李瑜叫章有銀帶著林四去村長那裡報備下,修改戶籍。章有銀帶著林四去找村長,村長去裡正家集會去了,事情就沒辦成。
林四知道改了戶籍就是章家給他出人頭稅了,而且章小水之前也說因為他,沒了白糖和新藥罐。這無疑是一大筆錢。
林四目前無處可去,經過一天一夜觀察,兩個大人對他都非常好。舅舅身上好像有他小爹的感覺,他也不想走了。
可心裡又有一個想法反駁他,真的會對他好嗎?想著飯桌上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林四覺得自己好像陰溝裡的老鼠,格格不入。
但無論如何,留下來是最好的選擇。留下來就得努力賺錢,累贅在哪裡都討人嫌。從小就在殺豬桶、肉鋪攤子邊摸爬打滾的六歲林四深諳這點。
現在,就是如何應對這個在大人麵前一口一個“哥哥”,實際,晚上裝睡報複他的小騙子。
對,就是裝睡。
他可沒見誰家孩子打呼嚕這麼大聲的,聽著十分刻意的很。
那手臂一下下地往他臉上、胳膊上甩。
還翻來複去,手舞足蹈的踢。
還會偷偷得意的笑,林四磨牙,捏著胸前的玉牌忍了一夜。
隻要是裝的,隻他們兩人在的時候,他一定會露出原本凶巴巴的真麵目。